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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天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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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玄分门的宗府设在南城南部地势最高的地方,俯视着雁门郡内的一切世俗的楼屋, 即使是雁门郡官舍在它面前都得老老实实地匍匐。明面上的雁门郡权利中心的雁门官寺面积连九玄分门的二分之一都不到。

    楼石道刚来到这里, 刚刚被任命为雁门郡知州。

    每次车马经过九玄宗府门前可供八车并行的青石大道, 都会让车夫停下。

    从车窗里, 他仰望着巍然耸立的仙家建筑,黑色的玄武岩牌坊拔地而起,上面提着的“九玄”字迹飞扬凌厉, 带着至高无上的威严。黑色玄武岩, 这种在混沌纪元时代为古帝们所专用的,铭刻帝令的石材,在这个修仙者高高在上的时代已经随处可见。

    就连八大仙门都不是的修仙门派也敢于使用。

    在他还在太学的时候,听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夫子门捧着腐朽的经书,日复一日地念诵着“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一类的话,做着“帝如天日, 不可违逆”的白日梦,便觉得好笑。

    事实上他也笑了。

    年过九旬的老夫子勃然大怒,叱问他为何不专心听讲。

    楼石道回答:“天日之上,更有蔽日之云。”

    白发苍苍的老夫子责骂他不逊,令他于堂外思过。过了一会儿, 那是还不是皇子的闫子玉也被赶出来了。那时候的闫子玉还整天歪歪斜斜地扎着方巾, 在博士讲义的时候公然和老夫子唱反调, 是除了楼石道外被责骂最多的人。

    “你又干了什么?”楼石道端端正正地站着, 目不斜视。

    闫子玉松松垮垮懒洋洋地往墙壁上一靠,随手不知道就从哪里摸出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他伸脚去踢楼石道,楼石道脸色不动,轻松地闪开了。闫子玉嗤笑一声:“能干什么?不就是觉得你刚刚那个蔽日之云的说法比什么长篇大论的《国道》有意思多了,想要和老夫子探讨探讨……结果……”

    闫子玉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老四部十遍。”

    闫子玉口中的老四部是老夫子们口中奉若圭臬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把这四部抄上十遍可不是一个小工程,因此楼石道觉得这家伙一定还说了什么话,才会让老夫子动怒到这个地步。

    “喂。楼正经。”靠在墙上,闫子玉看着一只飞到庭院中槐树上的凌霄鸟,忽然开口,“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你当了重臣,你要做什么?”

    “昨天勾栏喝酒喝多了?”

    楼石道翻了个白眼,问道。

    其实他现在和老夫子对着干还有一点自暴自弃的味道,科举新制从陈明帝开始创立,但是一直处于世家大族的打压之下,通过科举上来的人根本没办法出任什么重职,绝大部分只能充当一些记录文书的小官。

    楼石道的父亲饱读诗书大半辈子,做“勒名钟鼎”的梦想做了一辈子,到最后也就只能使一个小小的师爷。临终的时候,还不忘坑儿子一把,让他一定要穿上仙鹤朝服,给楼家光宗耀祖。

    也不想想世家垄断下,他儿子一没钱财,二没与仙门中人交好,怎么当上能穿仙鹤朝服的一品大官。

    顶多和他差不多,做个抄书编纂没什么用处的小官。

    楼石道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出身在这种世道下,也就这样了。可是有时候读着那些为臣为君之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觉得不甘心。

    就算现在是仙门八宗高高在上,帝不为帝,他也想着当一名能够治国平天下的大官,再怎么都不会比一生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文书里,任由世家出身本质却是酒肉饭囊的家伙呼来喝去还要差了。

    所以闫子玉突然问他假如将来能够当大官的时候,楼石道的呼吸忍不住重了一拍,血液流得也比往常快。

    不过很快他就又平静下来了,目不斜视地嘲笑了闫子玉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舌尖有些苦涩。

    “喂,楼正经,你什么意思?”闫子玉气得抬脚又要踹他。“你瞧不起我对不对,觉得我这家伙一辈子都不能出人头地?”

    闫子玉嚷嚷着,忽然闭上嘴。

    楼石道看了他一眼,眼神令人说不出的难受……让人感觉这个平时总是自付满腹经纶,看不起天下人一本正经的家伙,突然,突然就变成了满怀愤恨的狂徒,最后一定要和什么东西同归于尽才肯罢休。

    静了一会儿,闫子玉用楼石道从未听过的低沉声音问道。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所以,如果你能当上大臣呢?”

    闫子玉罕见地认真起来,楼石道觉得老是嘲讽这个陪自己罚站的家伙也不太好,不由得认真起来想了想,要是在考场上,或者在老夫子面前,就这个问题他可以洋洋洒洒地从赋税制度水利兴修一直谈到天时农耕。

    可此时楼石道却说不出那些话。

    想了老半天,楼石道最后回答:“竭尽全力,勒名钟鼎。”

    鬼知道他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居然对着闫子玉那个和他一样三天两头挨一顿骂的家伙,说出了老爷子死前抓着他的手腕说的话。

    再后来,先帝因为下诏命令州郡度田,检核垦田户口,触犯了宗门和世家的利益,于是在一个寒冷的下雪之夜,正直壮年雄心勃勃的先帝突然重病驾崩。随后继位的是被丞相寻回的称是“流落民间”的五皇子,陈闫煜。

    新帝出身草野,不通政事,生性荒唐,醉乐宴席酒会,很快就成了世家傀儡。新帝干过的荒唐事很多,比如命人捕获很多凌霄鸟就为了看它们群飞而起的样子。其中微不足道的就是,新科殿试的时候,新帝喝得醉醺醺地上朝,连试卷都懒得看,一指站在堂上的楼石道:“这人长得好看,就他了,让他……让他当个……当个郡守得了。”

    世家觉得皇帝就是个贪玩的无能之辈,年纪又轻,血气方刚也不能真和撕破脸,有时候也得勉强照顾一下表面上的尊敬。于是楼石道成了满朝文武中,唯一布衣出身的四品官员,在新帝登位第三年,出任雁门郡郡守。

    离开京都的时候,曾经的太学浪荡学生,如今的九五之尊遣人送了一折密书给他,有着陈王朝皇帝族纹的宣纸上铁画银钩地写了几个字:

    ——雁门重地,勒名钟鼎。

    字迹凌厉,绝非纨绔子弟所能写出来的。

    “大人,大人。”忠心耿耿的老仆轻轻的敲了敲车门,“九玄门,到了。”

    楼石道睁开眼,他挑开车帘看向外门,果然,眼前就是檐角飞扬的九玄分门牌坊。楼石道正了正衣襟,从车上下来。曾经闫子玉嘲笑过丑得要死綉有云雁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却不算难看。

    “下官前来求见九玄仙长,还请通报一声。”

    楼石道对着守门的九玄弟子微微一作揖,朗声道。

    ……………………………………………………………………………………………………

    说是要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结果回到九玄分门后,叶秋生这家伙还昏迷不醒着。

    好歹也算是个太上宗的重要弟子,也不能真让他死在九玄门的地盘上。君晚白只能一边骂着一边让九玄分门的长老拿来丹药给他服用。不过叶秋生的小命显然比他们想得硬多了,第二天就能起床下地,满嘴废话。

    “虽然说我事情干得是不地道了那么一点,但是你们这区别对待也太过明显了吧?”

    叶秋生脸色还有点白,坐在房间里,左边站着穿着黑袍阴森森不像活人的厉半疯,面前摆着张太师椅,君晚白大马金刀地坐着。

    一副阎王审问小鬼的架势,面前的君晚白就是阎王爷,背后的厉歆就是黑无常。

    “百里公子知道的东西不比我少——等等,我觉得那家伙知道的东西肯定比我多。你们要不要考虑直接问他得了?”

    君晚白抬眼冷笑一声:“百里疏那是我们九玄门的大师兄,九玄门的地盘上,他干什么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可没资格去问。至于你……”

    君晚白上下打量了叶秋生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算什么东西?”

    叶秋生闭上嘴。

    他可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姑奶奶和背后这位鬼气森森的大爷,肯定正憋着一肚子的闷气没地方发泄,于是大清早地来拿他开刀。而那位让他们憋气的恐怕也不是别人,应该正是他们口中的“九玄门大师兄”,百里疏。

    得,他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该倒霉。

    叶秋生没有猜错,君晚白和厉歆如此恼火,真就是因为百里疏。回到九玄分门后,君晚白和厉歆连身上的伤都顾不上,就要问百里疏那家伙灵星祠地底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是怎么会去那个地方的。

    谁知道没等他们把那一堆疑问提出来,百里疏就抛下一句:“三日后前往并州,自去养伤”后,一甩袍袖,直接闭门禁止打扰了。

    眼下一堆疑问也只剩下叶秋生可以问了。

    对着杀气腾腾的君晚白和厉歆,叶秋生苦笑两声,片刻才开口:“万仙纪被称为“中断纪元”的原因,你们知道多少?”

    君晚白微微一愣。

    如今史家一般将过去的漫长历史划分为四个纪元,第一个纪元是蛮荒纪元,这个纪元里荒兽统治大地。第二个纪元是混沌纪元,这个纪元中各个种族的大能横空出世,建立起最早的王朝,古帝们的威严震慑四海。第三个纪元是仙魔相伐的万仙纪元。最后一个纪元则是如今。

    其中万仙纪元又被称之为“中断纪元”。

    以三万年为一纪元,但是,万仙纪元仅仅只有一万五千年!

    关于万仙纪元终止的说法向来繁杂不一,至今仍然没有一个定论,可以说这个问题对于整个修仙界都是一个谜团。然而如今,叶秋生却问他们“关于万仙纪元被称为“中断”纪元的原因,你们知道多少?”

    结合地下的那些事物,君晚白忽然觉得自己正在被卷进一个巨大的,漫长历史掩盖的混乱地带。

    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所以……

    百里疏就是因此才让他们走左边的暗道吗?

    叶秋生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嘲弄:“怎么样,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闭嘴。”

    厉歆的刀锋向前递,他毫不犹豫地道:“说。”

    在厉歆拿刀架在叶秋生脖子上逼问他的时候,百里疏在自己的房间里,靠墙盘膝而坐,脊背挺得笔直。在他面前放着一块古老的令牌——那是他从地底封魂坛上取走的东西。他们三人离开封魂坛的时候,百里疏断后。

    叶秋生和厉歆忌惮被唤醒的玄帝意志,因此只顾着离开,并没有看到崩塌的封魂坛最底下藏着一块古老的令牌。断后的百里疏袍袖一甩,将这块令牌带走了。

    回到房间的第一时间,他下了一个封闭的结界,因此君晚白他们也就没有听到踏入房间后,百里疏再也压制不住的咳嗽声。

    以及血滴落的声音。

    百里疏靠着墙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滑坐下来,咳嗽着取出了那块古老的令牌放在面前。

    令牌是青铜的,有着“以铜为兵”特色的混沌纪元常用的虬龙兽纹,它散发出一种古老的力量波动,隐隐约约地与百里疏的血脉相呼唤。

    盘膝而坐一夜之后,百里疏睁开眼,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划开手指,将血滴在令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