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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歌声已朽(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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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里斯托弗的办公室被翻得一团糟, 各类文件都被搜查人员拿了出来, 挨个摊在车站冰凉的地面上。

    在办公室最深处有一个小房间,平时是堆积杂物用的。在层层杂物的堆积后头, 有一个小小的保险柜。

    钥匙在克里斯托弗那里。如果有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强行撬开柜门,那么迎接他的就会是爆炸的惊喜。

    此刻炸.弹已经被小心取下, 柜门撬开,他们找到了这么多年来, 克里斯托弗所写的所有笔记。

    他在小心翼翼地规划, 要如何利用车站的资源, 与其他特感的力量,来联系、或是逼迫军队出现。

    资料周全、写满了批注, 他标出了详细的时间点,把未来规划得条理清晰,似乎是真的相信只要这么一直走下去, 全新的帝国就会在手下建起。

    这些谨慎的规划最终夭折,只让他确认了军队的存在, 给了他一个借军队之手,来除掉黎朔与夏一南这两个威胁的机会。这个机会现在化为泡影,逼迫军队现身的是他自己。唯一不变的, 大概是胸腔内仍燃烧的野心。

    搜查到后来,最底层的资料都被翻出。夏一南过去看的时候, 刚好见到调查员在清理压在柜底的材料。

    那些大部分都是早期的内容, 是与希尔德协议的许多东西, 其中包括限制车站对掠夺者的攻击,同时将许多生存物资偷偷送往古堡。相对的,希尔德利用掠夺者,解决了不少车站内对“饥荒”不利的人员。

    在这些险恶计划之下,还埋有最后一样物品。那是一张照片,难以想象“饥荒”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但既然被好好压在最底下,大概是很重要的证据。

    调查员将它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明亮的灯光下。

    然而那只是一张很普通的合照。不论翻来覆去怎么寻找,都不能看出更多的线索。

    上头是东南车站刚刚被“死亡”攻破后,黎朔和夏一南都身负重伤躺在医疗室里。作为车站的两大功臣,自然有许多人浩浩荡荡去看望他们。

    战斗组的那些大汉不用说,就差天天黏在黎朔身上了。而那一日科研组好不容易,才从繁忙工作里派出两个人来探望教授。

    来的人是伊戈尔与许婧。同天克里斯托度带着一群高层,也挤进了这狭窄的空间,于是整个医疗室难得变得热闹起来。

    在劫难后人的思绪变得感性起来,车站那么多年都没有集体照,如今抱着“也许明天就会又少一个人”的想法,于是便有兵士提议,趁此机会合个影。照片上大部分人都没有笑容,只有即将步入战场的严肃战意,还有未在脸上褪去的、对亡者的悲伤,但整个画面的色调是明亮而清切的。

    那时克莱尔亲亲热热挽着许婧的手,安德烈绷着一张严肃脸。娜塔莎在,尼坤在,所有人都在。夏一南床头的小小台灯有着暖黄色,如今看来像极了阳光。

    克里斯托弗把这张照片压在了最隐秘的地方。

    调查员挺失望地把照片丢在了一堆证物里,夏一南见四周无人在意他,便捡起那照片带了出去。

    出去站台时,永夜号恰巧驶来。它扬起的凉风灌进了胸腔,扬起了衣角。夏一南向站台最前方走去,那里安全门正洞开,迎接血战了一整个白日的兵士。

    军队在平城市周围建造了坚固的防线,但终有一日防线会崩溃,这里会和外头的城市一样,成为一座死城。

    这个日子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近,“饥荒”似乎有着号召感染者的能力,这些天不断有感染者一反常态,从白日到夜晚,不断试图袭击车站。

    外围防线同样如此,异变了的感染者狂躁起来,防线摇摇欲坠。只要克里斯托弗有一个机会,进入到车站内接近地铁,那么“信”就会被引爆。整个平城市,包括就在旁边的军事基地,都会灰飞烟灭。

    “所以,如果一开始‘饥荒’就知道军区的位置,我们根本没有一点机会。”阿诺德这样和车站解释,“在谈判上我会尽量说服其他人,让飞船带走所有幸存者……我知道你们对军方,没有一点好印象。我也不奢求你们能够理解我们的所作所为,但现在没有其他选择,该是万众一心的时刻了。”

    尽管有军队协助,防御还是非常困难。战斗力严重不足,同时在车站的施压下,军方取消了对黎朔与夏一南的追捕,尼坤的审判也被延后,等到一切结束后再议。

    如今在夕阳中浴血归来的,是黎朔和一队兵士。他们负责北部城区的防御,每次回来都有减员。

    黎朔的自愈能力在迅速消失,变得和最开始一般,只是一个普通的兵士。他拥有的一切技巧与力量,仍然让他在战场上占据极大的优势,可就算是他,也无法承受夜以继日的高强度的战斗。

    夏一南这次见到黎朔时,果然见到他掩藏不住的疲惫。可他刚回到车站内,就和夏一南说:“去找他吧。”

    夏一南点头。在黎朔在简单包扎伤口后,换上干净衣衫后,两人就往车站深处行去。

    在深处是难得的单人病房。夏一南在外头说:“你一个人进去就好。”

    “真的?”黎朔问。

    “嗯,”夏一南说,“我在外头等你。”

    于是黎朔推门进去,里头是一堆复杂的仪器,每一个都在严密监视着病人的健康情况。心电图跳动,屏幕上的数据在变幻,而吊瓶中的液体有着淡红色。

    尽管微弱,D06到底还是有了抑制病毒的能力。

    尼坤正坐在病床边,看一本书。“饥荒”将他的整条左手咬下,伤口的动脉处显出鲜明的感染症状,加上在这场旷日的防御战里受了重伤,如今他只能安静待在病房里,接受治疗。

    黎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往放着书本的桌面上,放了一瓶酒。

    “给病人喝酒,也亏你想的出来。”尼坤一眼都没看他,以一贯的微嘲语气说道,“野蛮人就是野蛮人,拿的还是我的红酒。”

    “你的存货还有那么多,怕什么。”黎朔不以为然。

    尼坤把书合上:“但这种只剩最后一瓶了。”

    “知道你厉害了,”黎朔说,“玻璃杯呢?”

    “你竟然还指望病房里有这种东西?!”尼坤快被气笑了,“那些护士简直有狗鼻子,我藏在哪里的烟和酒都被收走了。”他往桌上掼了两个白瓷水杯,病人专用的那种,“只有这个。”

    “这个也行。没有醒酒瓶,你将就点。”黎朔满意地点头,往杯中开始倒酒。

    红酒回旋在杯中,像极了玫瑰的鲜血。在这短短几秒钟,尼坤扶住自己的脑袋,床头的仪器发出了些许警告的声响,数据大幅度跃动。

    黎朔问:“没事吧?”

    “有事也是被你气出来的。”尼坤面色有些苍白,回嘴到。

    数据隔了几分钟,又恢复了正常。这只是一场小发作。之后将会是接连不断的折磨,最终在某日,他会彻底丧失意识。

    两人干杯,各自饮着这陈年的芳醇。一杯酒毕,黎朔拿出了一堆资料:“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

    “就知道你的目的没那么单纯。”尼坤接过资料,黎朔看到他手背上全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夏一南说过,D06的效用没那么好,只能缓解,不能治愈。

    黎朔说:“这些资料,是你当时带着希尔德去军区找到的么?”

    “特别调查员周辰翊,哈斯塔,不知形状伴烟雾出现的猎犬……”尼坤喃喃,反复翻看那些资料,“我从来没看过其中的内容,但看档案袋就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联盟有没有调查过这些事情。”黎朔道,“我明白了,谢谢。”

    尼坤把资料还了回去:“我只是猜测,这与你和教授的能力有关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黎朔说,“总有天一切都会明了的。”

    尼坤也没有多问,只点头说:“我知道了。”黎朔再次给他倒了红酒,他便轻轻摇着那杯子。虽然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白瓷杯,但看他神态,和在舞会上用着高脚杯没啥两样。

    他继续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克里斯托弗说的那个帝国,究竟有没有可能建成。”他微微将身体向前靠,“他还说徐承是有感情的,这是真的么?当时抓捕‘审判’是全程保密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

    黎朔说:“你还记得徐承的副官么?”

    “当年他就是为了自己的副官死的,”尼坤嗤笑,“你当我是鱼么,能不记得?”

    “当时我和教授去维修信号塔,在返回的过程中,接到了‘审判’在袭击兵士的报告。我们赶过去之后,在逃亡过程里,遇见了一个装备着外骨骼的感染者。当时我以为那是幸存者,接触后才发现,他身上的编号就是徐承的副官林瑞。”

    尼坤微怔。

    黎朔继续说:“我们都知道,大部分时间‘审判’的移动是有轨迹的。而那轨迹,就是以那位副官所在的城区为中心。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每日他都在游荡,猎杀生者或是感染者,回去照料林锐。”

    尼坤将红酒饮尽:“……但是林锐只是一个普通的感染者,徐承有能力给自己装备外骨骼,自然就帮他装备上了。”

    “就是这样。林锐的右腿断了,毫无行动能力,本身早该因为高阶感染者的捕食死去,能活到那一日全靠徐承的保护。”黎朔说,“所以我就想到了能够捕捉他的方法——把林锐当作‘人质’一样的存在,把他吸引进了圈套内。”

    “然后就是我知道的事情了。”尼坤把杯子推过去,示意黎朔再加酒,“有感情的感染者……难怪你们隐瞒了行动过程。”他笑了笑,“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他……他一直想和你来场决斗,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了。”

    “对。”黎朔手中的红酒瓶转眼已经没了大半,“我还记得上一次被他袭击的时候,我们正在开车逃亡。他朝我们这边敬了军礼,现在想来应该是认出了我,朝我致意。”

    接下来是漫长的一段沉默,两人慢慢饮着酒。明明不是有共同话题的人,偏偏好似要借酒的名义,多待一段时间。

    两人皆是最后一杯时,尼坤的动作顿住了:“你和教授的关系那么好,他一定告诉了你,我已经没救了吧?”

    “说了。”黎朔回答,“但时间应该还有……”

    “不需要了。”尼坤说,“‘饥荒’这件事情后,我一直很羡慕你和娜塔莎。如果那日是你,想必第一时间就会用火焰去轰爆他脑袋;如果是她,估计拼死也要带着那几人逃出来。如果我有你们的能力、勇气与坚定,事情也不会这样了。”

    黎朔说:“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处理,才是最优解。也许就是你的方法,让车站走过了这六年。”

    “我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尼坤说,“但那些……幻觉消退不掉。我总是能看见他们来找我,全身都是血,身上插着我的刀。如果不是我一直辅助他,也许你们早就发现他的真面目。”

    他又说:“有许多人被他派出去,我明知道他们会被掠夺者干掉,却阻止不了。等结束后我还要想尽办法去掩盖不合理之处。”

    他伸出仅剩的左手,低声道:“即使是今天,我的手上还满是鲜血。当众揭露他是我应尽的义务,远远不够偿还这些……还有叶淮,他平白背负了污名那么多年。”

    “我难以想象叶淮是有多走投无路,才会去投靠掠夺者。他一直很尊敬教授,古堡那一天甚至冒死,在希尔德面前救下了他……等到一切结束后,给他追加军衔吧,他值得这个。”

    “当然。”黎朔拍拍他的肩,“但你的付出大家都知道。这次的市内防守战,如果那天晚上不是你拼死守住,整个南车站现在可能已经沦陷了。”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上战场了。”尼坤说,“再怎么说,我也是快死的人了,说不定明天就变成了感染者。”他深吸一口气,“以血还血,才是我最后的荣光。”

    就算是在病房内,尼坤的仪表也一丝不苟。他仔细理好了头发,每天的病号服都要被烫得服服帖帖,衣柜里永远放着一套军装,好似随时能重返战场。

    现在也是如此,今天的他甚至还比平常看上去精神,如果不是周身的仪器与身上的伤痕,简直还是那个趾高气扬的南车站站长。他以叹息的口吻说:“我可是要带着荣光,去迎娶她的。”

    “人家可不一定愿意答应。”黎朔说,“你都追了多少年了,见过她变脸么?”

    “就是因为没有,才要满怀希望。”尼坤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杯中红酒微微晃荡,倒映着一抹明亮的光。

    那红酒是尼坤最喜欢的种类,也是娜塔莎在军部唯一喝过的酒。它陈年而醇香,瓶身华美标签古旧,曾享誉世界。如今世界不在,酒香尚存,干完这杯明天即是末日。

    黎朔最后举起杯子,向尼坤:“敬荣光。”

    尼坤同样举杯:“敬我所有看不到的明日。”

    杯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

    夏一南等到快睡着,才看见黎朔从病房里走出来。

    他腰间的手.枪不见了。

    在车站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黎朔走到他面前,微微垂头——

    有这么一个瞬间,夏一南以为他要吻自己。

    他没有避开,但黎朔最终只是在他额前亲了一下,轻到几乎感觉不出来。他说:“走吧。”

    几秒钟之后,枪声响起,回荡在空旷的站台。永夜号发出欢快的、嘈杂的声响,飞驰向远方。城市尽头是一轮巨大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