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星光不及你倾城 > 第11章 久睡难醒

第11章 久睡难醒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以为是一场久陷不醒的噩梦,梦到尽头,竟有一份迟临的福祉。

    叶乔早起开工也畅快自在。

    申婷过了一个假期重新开工,在清晨的料峭寒风里打了个哈欠,看见神采奕奕的叶乔,惊道:“乔姐,你真是工作狂啊,一点都不困吗?”

    化妆师姗姗来迟,两手在叶乔的脸上比了一下,眉开眼笑:“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眼圈的遮瑕可以少打一点了。”

    叶乔无语地看着他们:“有这么夸张吗。”

    拍摄这场戏的陆卿和程姜也陆续到场,还有一个八岁的小童星蒋语,扮演女主角的女儿,在片场朝气蓬勃地跑来跑去。叶乔第一个化完妆,抱了粉雕玉琢的小演员合影。申婷给她们拍完,拿去给叶乔过目:“像亲姐妹一样,看这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叶乔仔细放大了瞧,眉眼果然有六七分相似,像看到了自己小时候。蒋语高高兴兴地问申婷讨照片发微博,申婷打趣她:“你这么小年纪还有微博呀?”

    蒋语梗着脖子说:“我微博可多粉丝了,都是我爸爸在发!我也要自己发!”

    一众人都被她逗得前仰后合,叶乔却看着那照片出神,某些想法在她心中第一次破土而出,竟让她觉得无限惶恐。倘有一日她也能拥有和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这仿佛是遥不可及的痴梦。

    拍摄场地是清江路上一个废弃工厂,此时按照规划路线摆满了铁桶和燃烧物。

    蒋语早已跑开,去烟火师身旁好奇地观摩,灿烂地笑:“叔叔,等会儿这个是真的烧起来的吗?”

    “对。”烟火师笑着挥手指向满场的道具,安抚她,“你们的逃生路线都是规划好的,一定会保证安全的,放心。”

    小朋友笑着向他鞠躬:“请一定要保证安全哦!”

    这一场戏中,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孩要从燃烧的工厂仓库里奔逃而出,指导老师将每个人的逃生路线与演员实地讲解完,演员之间也需要沟通配合。叶乔在和陆卿一起预演的时候,程姜被顾晋叫走,两人在片场的一角起了口角。

    争吵的声音传来,叶乔做不到置若罔闻,去看陆卿。陆卿无奈地笑,向她透露消息:“程姜好像有点不愿意拍这场戏。”

    叶乔点头,说应该的:“虽然都仔细布局和演练过,但是总会有个万一。她也是谨慎起见。”

    陆卿惊叹她居然会为程姜说话:“那你呢?听说你身体不是很好。虽然火势不会造成威胁,但是吸入烟雾对身体也有影响。”

    叶乔笑吟吟地看着小姑娘蒋语,说:“你看小朋友都这么勇敢,我们大人担心这担心那,未免太惭愧。”

    但她不是没有担心。

    一切源于今早叶乔把昨夜剩下的快递拆完,结果拆出一个残破怪娃娃。周霆深出奇的严峻,甚至以此为理由,将她的生活用资往他家里搬。

    叶乔本来没放心上:“不要紧的,又没有实质性伤害。我不怕这些。”她将拧成条的红棉絮抽来抽去,丝毫不觉得恶心恐怖,还补充道,“我这两天刚通关一个恐怖游戏,这个还挺像手办的。”

    周霆深忍无可忍地把她的娃娃扔了,说:“这和有没有实质性伤害没关系。这是恐吓,还不止一次。”

    叶乔茫然道:“我也就收到过这么一个。”

    “不是。”周霆深斩钉截铁,语气懊悔万分,“上次你喝醉了,我把你送回来,在门口捡到过一样的。那会儿没留心,以为是谁恶作剧,没跟你说过。”

    为了这事,叶乔安抚了他一早上,从“恐吓娃娃的无害性”讲到“火场戏的安全性”,差点没能成功出门。最后周霆深不由分说地决定看着她拍戏,早上先去接Ophelia和德萨回家,完事就去片场陪她。

    叶乔觉得没有必要,但是周霆深心有余悸。

    此时此刻,他刚给两只小家伙喂上水,匆匆取了车钥匙出门。离开前瞥了一眼垃圾筒,那个娃娃让他脊背发麻。现在想想,当初就该给她提个醒,至少去警局备个案。他心里一阵后怕,这中间如果出了什么事……过去的许多场景都浮上心头,让人不敢追忆。

    飞驰的车上,手机忽然响起。

    接起来,阮绯嫣的声音传来:“霆深哥哥,你把小白和小黑接回去了吗?”他把Ophelia和德萨交给她的时候很匆忙,没有来得及交代名字,她便粗暴地用毛色给它们起了名。

    周霆深凝视车流:“嗯。”

    年轻女孩子清甜的声音娇滴滴地埋怨:“你走得好急,我给小白它们买的新玩具都没给你。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你什么时候过来把它们拿走吧?”

    他转一个弯,声音漫不经心:“好。”

    阮绯嫣气道:“你就不能多说一个字吗?”

    “我在开车。”

    “开车就不能聊天啦?你好久没来陪过我了。上个星期班主任找家长,打你电话都没人接。”

    周霆深听到关键句,问她:“班主任为什么又要找你家长?”

    阮绯嫣吞吞吐吐:“没啊……老师一直很烦的,你知道的啊……”

    周霆深蹙眉,沉声道:“我晚上再打给你。”

    电话突然被挂断,阮绯嫣气愤地把手机扔了出去,任它在老式发霉的墙角摔成两半。

    她身边的年轻男人看着四分五裂的手机,轻佻地笑:“你这个月都摔两台手机了,不把钱当钱啊?真这么有钱,干吗还住这种地方。”

    阮绯嫣瞪他:“你懂什么?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我妈挣钱买的房子,我怎么不能住了?”

    男人仰躺上她阴潮的被子,吊儿郎当地笑:“我是不懂。害死你妈妈的不就是那个姓周的吗,你怎么还跟他养的小情人似的。我说,他碰过你没?年年给你这么多钱,别是想养大了吃窝边草吧?”

    阮绯嫣霍地站起来,面如寒霜地下令:“你给我起来!”

    他还是舒舒服服地躺着,斜乜她:“还不让人说啦?他这算盘打得可不精啊……你不就是辆公交车吗。”

    “你再说!给我起来!”

    片场这边,程姜终于和顾晋交涉完毕。特效演员已经提前试了三四遍,等正式演员走完三遍演练,烟火师才向导演比了个OK的手势。

    叶乔退到场下,由化妆师进行最后的补妆。申婷拽着她的手发抖,千叮咛万嘱咐:“据说待会儿是真着火,障碍看清楚了吗,爆破点是依次炸响的,千万不能跑错了。”

    叶乔拿起新手机给周霆深回了个短信,无所谓地看着她:“放心,小孩和孕妇都上场了,我怕什么?”

    申婷像吞了个鸡蛋一样看着她:“孕……孕妇。”她心虚地往程姜那儿瞥了眼,被这个惊天大八卦震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真的啊?”

    叶乔却不说话了,把手机交给她保管:“待会儿有人要来,你帮忙带他进来。”自己则往废弃仓库的方向走了。

    化妆师推推还在发呆的申婷,说:“也就你看不出来啦。我跟组这么多年,程姜以前拍戏一直很拼命的,什么艰苦条件都没用过替身,公司还发通告宣传她敬业呢。这回不是怀了,难道是老了吗?”她压低声音,“其实你仔细看看,程姜都有一点显肚子了……”

    程姜平时就不是骨感美人,胖了也没人留心。申婷被她这么一说,仔细瞧瞧,果真觉得她腹部的弧线有点诡异。她顿时打抱不平起来:“肚子都显起来了,至少得有三个月了吧?”她看看叶乔,又看看化妆师,彼此都心照不宣。

    化妆师感慨:“所以啊,找男人要擦亮眼睛。不然被甩了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呢,结果人家儿子都养起来了。”

    申婷看叶乔眉眼温和地陪蒋语聊天的样子,替她咬牙切齿:“还不一定能养起来呢!听说程姜年轻的时候给某个大老板堕过不少胎,会习惯性流产的吧?”

    化妆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唉,说白了,都是命。”

    正当此时,周霆深也抵达了片场。

    工厂周围荒无人烟,剧组在外围拉了一条警戒线,有专人看管。申婷挂着工作证将他领过去,指着灰突突的房子说:“已经开拍了,一般这种都是一条过,乔姐很快就能出来。”

    仓库内冒起黑烟,特制的燃烧物起烟时格外呛鼻,周霆深皱眉问:“她们在哪儿?”

    申婷指着仓库底下的一个小门,说:“这个摄像机那里,等会儿人从那边出来,就要爆破了。”

    一共六个爆破点,依次由远到近。四人分成三路,由于蒋语是小孩子,由叶乔带着往最侧跑。

    第一声爆破声响起的时候,声音还很遥远,四人往三个方向跑,不过才跑了短短一段,“轰”一声,又是一朵红云在身后炸起。

    刺眼的火光让人不得不眯起眼。周霆深的目光遥遥追着那一个奔跑的点移动,在心里掐算着起爆的时间,隐约觉出一丝异样。

    “轰!”

    第三声,异常剧烈的声响让大地仿佛都摇晃了一下。四朵红云毫无预兆地一起升腾,爆破现场燃起熊熊烈火,汇聚成一只猩红的魇兽,瞬间吞没了演员刚刚跑过的位置。

    火焰袭来的一瞬,叶乔察觉有异,下意识地将蒋语护在怀中,飞扑上前方一米处的消防垫。

    热浪吞没方圆百米,滚滚浓烟下生死尽藏,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片场响起救护车急促的声音,所有工作人员配合将四位演员送去医院。陵城各大传媒同时接到通讯,摄像记者蜂拥出动,往位于清江路的市立医院赶去。网络媒体被第一时间快讯攻陷,“《守望者》拍摄现场爆破发生意外,三位主演当场昏迷,伤势不明”的消息迅速蹿升为各大网站搜索量第一名。

    在场的演员中,只有被叶乔护在身下的蒋语坐在救护车上,依旧清醒。

    叶乔带她扑上的防护垫离爆炸中心最远,又有叶乔的身体作缓冲,蒋语仅有额头和四肢的几处擦伤。八岁的小女孩第一回经历这样的场面,吓得她抱着助理一直号哭,缓了一阵才懂事地压下声音,低低地呜咽。

    而躺在担架上的,是保护她的叶乔。

    蒋语抽抽搭搭地小声问申婷:“乔姐姐她伤得重吗,为什么一直不醒呢?”

    申婷低声安慰:“你和乔姐姐的位置离爆炸中心远,火云侧面和你们擦过去,不会大面积烧伤,护士说伤口大部分是现场的飞沙走石刮擦造成的……”

    她说着说着也难以为继,心跳得快要飞出嗓子眼。面前周霆深眸色阴沉,宛若酝酿风暴的深海,将逼仄的空间凝成死寂。申婷看了他一眼,大家都心知肚明,叶乔有心脏病史,连剧烈运动都可能成为发病肇因,更不要说近距离迎上爆炸的声浪了。

    五分钟的路程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周霆深跳下车配合医务人员抬起担架,送往急诊。护士在交接时语速飞快地沟通关键信息:“烧伤”“病人有心脏病史”“休克”。医学名词混杂在现场围观的人群和记者的吵闹声中,闪光灯的频率随着救护车一辆接一辆的到来变得更加频繁。这一切就像一个虚幻的世界,只有急诊病床上的人是真实的。

    叶乔脸色苍白,四肢冰冷,脉搏很弱,呼吸清浅得难以捕捉。周霆深握着她的手追到急诊走廊尽头,终于被钝重的一声巨响,拦在门外。

    指尖还留有一丝凉意,是她的体温,寒意一直透到心底。

    当夜,叶家倾巢而出,叶乔的舅舅携母亲和妻子飞往陵城。

    叶乔所在的医院正是千溪的工作单位,她这一天难得休息,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赴医院,由于和医生相熟,拿到了第一手消息。陆卿和程姜两人仍在手术中,均为深二度烧伤,程姜因怀有身孕,坚持不打止痛针治疗。蒋语经简单检查包扎后,已经由父母带领离院。

    至于叶乔,除少面积的一度烫烧伤外,外伤并无大碍,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医生称心脏未出现排异现象,昏迷是剧痛和惊吓过度所致,只要苏醒便能脱离生命危险。

    千溪忙里忙外打听消息,好容易松了一口气,给父母和祖母打饭:“只有医院食堂了,不知道奶奶吃不吃得惯。”

    老人家接过去,称这种时候有什么好挑三拣四。千溪低头挨骂,又说:“听说姑父也要来,还有程阿姨。”话没说完就见爸爸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她还没完全会意,老人家已经撂下了饭盒,怒道:“他来做什么?嫌气死了知霜还不够,来气我们家乔乔吗?”

    知霜是叶乔母亲的名字。千溪爸爸叶知良听到妹妹的名字,叹声劝:“徐臧好歹是乔乔的亲生父亲,出了这样的事,来看一下也是应该的。”

    “应该什么?”老人家气得老花镜都抖了一下,“乔乔出事之后,没见他尽一份心,续弦倒是娶得快。眼下又要有孩子了,哪里管得上……”

    千溪母亲及时一声“妈”把话打断,忙带着女儿一起劝,总算把老人家劝回了酒店。最后千溪的母亲留下来照顾老人,留她和爸爸在医院守着。

    叶家人通过千溪提供的VIP通道进入医院,记者找不到叶乔的家属,纷纷对周霆深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只可惜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气场太明显,采访要求不待提出就被拒绝。

    梁梓娆闻讯赶来医院时,周霆深正坐在住院部大厅里,看着墙上无声的新闻画面。

    独家播放的现场视频中,叶乔原本依照自己的路线逃生,在意外发生的瞬间,却偏离了轨道,扑向蒋语。被大火和尘埃埋没的镜头中,她的眼睛一闪而过,黑白分明,熟悉得让他五脏俱是一绞。

    周父一生清正铁面无私,退休后却屡遭报复。周霆深再清楚不过,正义和善良有时给自己带来的灾难,无穷无尽。

    梁梓娆站到他身边,给他递了一份外送蛋糕,周霆深像没有知觉般不理会。梁梓娆有气无处撒,回头看到一个蹲守新闻的娱记,踩着高跟鞋走了过去。

    对方被气势逼人的梁梓娆吓得有些畏缩,凭着职业本能问:“您是Ferra的梁总?请问您和这次事故……”

    “Ferra和这次事故没有任何关系。”梁梓娆抑制住怒气,用冰冷的官方语气道,“受伤的程姜女士是我们的代言人,我本人代表公司探视,还有问题吗?”

    “没……没有。”记者被她逼退,不解地回忆,方才的男人明明是跟着叶乔来的,怎么现在又变成探望程姜了呢?

    深夜的大厅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偶尔传来病房内间歇的金属声响。

    梁梓娆在周霆深对面坐下,盯着他漠如寒夜的眼睛:“你想起方茹了是不是?”

    周霆深没有反应。

    梁梓娆的脑海中止不住地回忆起那些破碎的血腥画面。由于周父工作的特殊性,常常受到犯罪团伙的报复,最狠的一次,便是关于那个C大女学生方茹的。据传那伙人原本是冲着周霆深去的,但周霆深没有赴约,只有方茹一个人孤零零等在军事基地外荒凉的路上。她被侵辱乃至更残忍的影像被制成光碟,寄到周家,梁梓娆只不过瞥了几眼,便不能忍受地将光碟扔了出去。

    然而影像并不只有那一段。

    那半年里,每个星期都会有新的片段寄到周家,难以想象那个女孩生前所遭受的折磨。梁梓娆吩咐管家拒收,然而那些光碟都被周霆深签收,检验后呈交警方成为线索。

    梁梓娆像曾经无数次一样,张口想要开导他,却被周霆深打断。

    他说:“没有。”

    梁梓娆错愕,竟不知如何接话:“霆深……”

    周霆深不带笑意地笑了笑,将那个蛋糕盒子拆开,看了一眼。奶油散发着勾人的甜香,据说这在乳糖不耐症患者眼里会像橡胶一般恶心。他觉得自己快要患上这种病了,迅速合上盖子,说:“不忙了吗,有时间陪我耗在这里?”

    他情绪平静,梁梓娆反而更加紧张:“你也知道你是在这儿耗?有些事情不是你决定的,叶乔如果真的出事……”

    “没有。”周霆深再度打断她。他从贴身存放的钱包里取出一片胶封处理过的叶子,比在眼前,遮住新闻画面上叶乔苍白失血的脸。那片叶子被保存得依旧完好,纹路清晰,边角无恙,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树木的枝干,没有经历过寒秋与凛冬。

    白桦的叶子。乔木中的美人,森林大火之后最先抽发新叶的树种。

    周霆深低声喃喃:“我的乔乔活得好好的。”

    千溪重新回到住院部的时候,恰好遇上离开的梁梓娆,隐隐觉得这个衣着得体的女人有些面熟。下一秒,她看见大厅里的周霆深,终于恍然大悟,这两姐弟长得可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然而姐姐像是时尚杂志里的女魔头,弟弟却像港剧里的落拓青年。

    她挨过去,跟他打招呼:“表姐夫?”看他形容枯槁的模样,把怀里一杯热饮分给他,“给。住院部大厅晚上还是挺冷的。我给我爸爸安排了间空病房等着,离表姐的病房很近的,什么消息都知道得快。要不你也一起过去吧?”

    周霆深没有接饮料,却点头答应和她一起去病房。

    一路上,千溪翻着手机,小声地说:“网上表姐的受伤视频流出来了,要不是为了救小姑娘,以表姐当时的路线和位置,根本可以脱离火场的。小姑娘的爸妈都发了感谢信,网上好多人都在祝表姐好人有好报,平安渡险。这个话题度简直比电影发布会还高。”

    说着便到了病房。叶乔的舅舅叶知良刚打一个盹,睁眼看见两人一起进屋,对周霆深客客气气道:“你也来了。”

    千溪边把带来的水和夜宵递给爸爸,边道:“人家早就来啦,输血都是霆深哥帮的忙。”

    叶知良这才留意到他手上的止血带,向他感谢地一笑。周霆深说不用,静静坐在一边。千溪接到一条短信,找了个借口鬼鬼祟祟地出去了,只留下两个男人在空病房里等消息。叶知良打开窗户,点上一根烟。周霆深闻到烟味,竟感到愕然。

    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眉宇里笼着夜色,染了烟草味的嗓音里含着沧桑往事,忽然感慨:“我们叶家的女儿,命好像总是不长久。”

    即便渡过这一次意外之险,叶乔的身体依旧面临着重重考验,周霆深不是不明白这一点。

    叶知良转过头来看他:“乔乔她妈妈去的时候,才三十多,临终的时候叮嘱我,好好照顾乔乔。我就当亲生女儿一样,照顾到今天。一晃也十年了,乔乔命大,手术很成功,这十年都没出过什么大事。但是我心里,年年都在怕啊……”

    千溪从小就泼皮,虽然欠管教,好在什么事都放在脸上,好养活。只有叶乔,和徐臧反目之后活得像个孤儿,什么也不跟家里说,就连和徐臧反目的原因,至今叶家其他人也弄不清楚。叶知良花了不少心思在这个外甥女身上,有时候觉得自己更像她的父亲。

    叶知良戴着戒指的手指轻轻一抖,弹去烟灰,问他:“以后这样的情况可能多的是。想好没有?”

    经历无数次死亡的洗礼,恐惧死神的你,能不能接受将来故去的,也许就是至爱的人?

    周霆深来不及作答,千溪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报告:“表姐醒了,表姐醒了!”

    叶乔在ICU的时候不接受探视,周霆深只能看着医生护士冲进病房,再远远看她一眼。直到第二天转到普通病房,他才得以陪伴在她身边。

    叶知良一家和叶乔外婆前来探视过,便回了酒店。叶乔还很虚弱,一轮探视之后便睡了过去,中间上到公司高层下到剧组人员来了好几拨人,郑西朔高调光临时甚至引发媒体跟拍热潮,都被千溪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由,一一抵挡。

    郑大少自认不是外人,打发走了媒体之后悄然回返,拽住千溪:“跟我总能说了吧,乔乔现在什么情况?”

    千溪张开手臂,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人挡在病房外:“别,别进去!表姐在睡觉呢,谁也不见,你别吵着她!”

    郑西朔计无所出,把他金贵的脑袋往她胳膊底下钻:“我就看一眼!保证不吵醒好吗!”

    千溪干脆跪在地上堵门:“不行!”

    “你让开!”

    “不让!”

    “小姑奶奶你跟我有仇吗……”

    “就不让!”

    顾晋捧着一束百合走出电梯时,正撞见他们缠斗在一块儿。两人见状立刻恢复正形,郑西朔掸掸袖口的灰,摆一张臭脸:“你来干什么?”

    千溪闻到一股火药味,缩在墙角明哲保身。顾晋涵养颇佳地笑:“来看看乔乔。”说罢旁若无人地问千溪,“你姐姐是在这间病房吗?”

    名利场淘洗过的男人一身气度,临危不乱不矜不喜,千溪在他的注视之下鬼使神差地点头:“嗯……”

    郑西朔被她气得肺疼,见顾晋若无其事地开门,猛拍她的脑袋:“你刚刚拦我那气势呢!放别人就怂成这样?你不是说你表姐静养谁也不见?”

    脑袋瓜冷不丁挨一掌,千溪缩头缩脑地委屈道:“他是肇事责任人啊,总要见一见的啊……”

    正此时,门从里面开启。周霆深挡在门口,将正要进屋的顾晋逼了出去。

    这两人在门口对峙,郑西朔在墙角瞪千溪,那眼神仿佛在说:说什么谁也不见!屋里这个是鬼?

    周霆深反手带上门,往千溪那侧睇一眼:“先把客人送走。”

    千溪愣一秒,拽着郑西朔就跑,郑西朔犟着不肯走,被她生拉硬拽。

    “求你了求你了!快走吧,下回再来!”

    郑西朔见到周霆深的一瞬便什么都明白了,嘴里骂骂咧咧的,不情不愿地被千溪半拖着走。眼看着声音渐远,他突然在空旷的走廊里大吼一声:“姓周的,有种就别让他进去!”

    走廊里回声阵阵,周霆深双手环臂,倚在门上看顾晋。

    顾晋瞧他这架势是不会放他进去的,将花束呈递,进退有度:“既然乔乔在休息,麻烦你帮我转达,我改日再来看她。”

    周霆深看也没看,接过来一甩手,柔嫩欲滴的花束砸在一排座椅上,滚落在地。

    顾晋皱眉:“你……”

    “她花粉过敏。”

    顾晋倍觉荒谬地笑:“她花粉过不过敏,我会不知道吗?”

    周霆深凝滞的笑渐渐化作一抹冷意:“是吗?”他突然发难,单手提着顾晋的衣领往椅子上撞,顾晋措手不及地踉跄一步,“砰”一声磕上不锈钢座椅,一米八的男人将百合花压得稀烂。

    经过的护士“哟”了声,直推着车挨墙躲。顾晋吃痛,长腿坐地顾不得避让,周霆深把人轻飘飘地提起来给护士让一条道。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孩儿刚想置喙,却在他冷漠的眼神下把话吞了,埋头赶忙路过。

    推车滚过地面,轱辘声声作响。周霆深在一片扰人心烦的杂音里揪住他的衣领:“你知道她花粉不过敏,知不知道她有心脏病?”

    顾晋的额头磕出一道血迹,仰着脸说:“我会承担事故责任,治疗费用和精神赔偿……”

    “砰!”

    余下的话随着他的人一起,被一脚踹进座椅底下,顾晋面门着地,吃了一口花瓣上的沙土。周霆深蹲下来,屈指敲了两下椅面:“我问你知不知道?”

    不锈钢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顾晋狼狈的脸上眼眸灰寂,无力地翕动两下唇:“知道……”

    经历过从前的事之后,这还是周霆深第一次对人动拳头,所有的嫉恨和想要将人拆解的冲动都在这一刻宣泄而出。周霆深眼眸深沉,冲到喉咙口的啐骂显得没有意义。

    他站起来,冷冷垂眸:“叶乔以前看上你,是她瞎。”

    笔挺的背影三两步,又回到病房。

    薄薄一扇门在顾晋面前阖上,他忍着肋骨的钝痛坐起来,助理恰好赶到,大惊失色:“出什么事了,导演?哟,您这额头,得先去楼下看看……”

    周霆深走到病床边,门外的声音渐渐消泯。

    病床上的人熟睡时有种无忧无虑的甜美,周霆深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出神良久,最后劫后余生般笑了笑。

    叶乔直到中午才醒转。甫睁眼,便看见周霆深把经纪公司送来的花笨拙地插进花瓶里。他像握匕首一样握着花枝,惹得叶乔忍俊不禁。

    周霆深听到轻轻的笑声,转身道:“醒了?”

    “嗯。”叶乔见他眼眸低垂若有所思,惑道,“怎么这个表情?”

    周霆深神色一闪,说:“没事。饿不饿?”

    叶乔经验老到地说:“现在能吃东西吗?流食那么难吃,还不如直接输液。”

    周霆深蹙着眉笑:“一醒过来就挑好不好吃,能有点病人的觉悟吗?”

    “又没多大事,我以前这里还被剖开过呢。”叶乔伸出输着液的手在心口比画两下,轻松自在得好像在给他讲一个恐怖故事。

    周霆深把她不安分的手按下去:“有精神了?”

    “嗯……好多了。”

    周霆深顺势摸了摸她的手心,总算恢复了正常体温,在她唇上亲一口:“不错,恢复得还挺快。”

    千溪带着护士进来换药,正撞见这一幕,蒙着眼睛大喊:“啊啊啊,非礼勿视!”叶乔把脸埋进洁白的枕巾装死。她飞扬跋扈惯了,难得这么羞愤,周霆深还火上浇油地捏了捏她泛红的耳垂,在她耳边轻道:“害羞啊?”招她伸出手来挠了他一爪。

    连着几次之后,千溪已经能彻底对他们秀恩爱的行径视而不见了,美滋滋地每天来蹭吃蹭喝。由于叶乔一开始只能吃流食,所以周霆深每天给她煲汤喝,至于鸡汤里的鸡肉虫草枸杞、排骨汤里的玉米排骨胡萝卜,则全部进了千溪的碗。千溪每天上班都士气高涨,俨然把叶乔的病房当成了单位食堂。

    她喝水不忘掘井人,每天在叶乔耳边念叨:“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对她曾经企图阻止周霆深接近叶乔这件事作出洋洋洒洒的万字检讨。

    叶乔笑她恬不知耻:“喂你两口狗粮你就冲他摇尾巴?”

    “那可不!要不然郑大少每天居心叵测地来一趟医院,我怎么可能总挑你睡觉的时间带他进来呢!嘿嘿!”千溪骄傲地表示,“每天吃这个水准的狗粮,狗生也是很幸福的好吗!”

    周霆深收拾完餐具进屋,听了个尾巴:“你们在说什么?”

    叶乔摇头道没什么。千溪转过脑袋,两只手做出耳朵的模样,轻轻一扇:“汪——”

    没过几天,叶乔总算可以吃清淡的食物了,千溪依旧雷打不动地来分一杯羹。周霆深甚至会帮她多做一个味重的菜,结果发现叶乔经常忍不住偷吃。她是病人,作威作福起来在场没人敢驳她,常常借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久而久之,周霆深连千溪那份都省了。

    千溪哭丧着脸不敢多言,叶乔倒理直气壮地闹脾气,躺在病床上做阴郁状。

    周霆深替她检查胳膊上的伤口,说:“烧伤会留疤。现在吃了色素,到时候不后悔?”

    叶乔扑倒蒋语的时候,靠近火焰那边的左手胳膊被灼伤,周围的皮肤依旧红肿,被他这么一提醒,蔫蔫地说:“你究竟是怎么坚持吃了这么多年素的,每天吃绿油油的菜不会觉得肠子都青了吗?”

    “我不觉得肉好吃。”

    叶乔好奇:“你从小就不觉得肉好吃?”

    周霆深犹豫了下,眼底闪动着未知的光泽,说了实话:“小的时候爱吃,后来就不了。”

    叶乔不明白,人对食物的偏好怎么可能突然相差这么大?周霆深却急于结束这个话题,去阳台接电话。

    伍子的电话。他点上一根烟,静静地听伍子抱怨:“怎么回事啊,阮家那小姑娘说要来我店里打工,让我收留她。她缺钱怎么不跟你说,跑来找我算什么意思啊?”

    周霆深吸一口烟,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我听说嫂子出事了,一直没敢跟你说,哦对,嫂子怎么样了啊?”

    “挺好的。”

    “那就好……”伍子突然想到什么,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对了!前两天我听陵城的弟兄说,阮绯嫣这小姑娘好像跟一些市井流氓混得不清不楚的。你说她才那么点年纪,缺什么钱这么急,敢来我这儿打工?”

    “知道了。”周霆深挂了电话,在阳台上静静抽完这根烟,才推门进去。

    叶乔吃了药,已经浅浅睡过去,阳台门带起的微风拂过,她在梦中微微扇动纤长的眼睫。周霆深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许多纷杂心绪都变得平整静谧了。这还是他生平头一遭觉得,从前犯下的错,竟也会有福报。

    埋藏已久的记忆浮上心头,狰狞的歹徒,森冷的匕首,阮姨阻拦不及的失声尖叫……

    如果他们没有在争斗中失手,也就没有后来的事。

    阮姨虽然风烛残年身体亏空,但如果没有这件事,她或许还有几年的寿命。那份器官捐赠协议书也会因此成为一张废纸,来不及挽救眼前人的生命。

    命运待他足够仁厚。以为是一场久陷不醒的噩梦,梦到尽头,竟有一份迟临的福祉。

    那双眼睛感应到光线的变换,又迷蒙地睁开。叶乔初醒,用困倦时浓浓的鼻音道:“你打完电话了?”

    “嗯。”周霆深应一声,格外寡言。

    他的眸光清淡,还残存着方才看着她出神时的表情。好像回到了初见他的时候,觉得这双俊漠的眼睛淡得出尘,看不见他心里的恐惧,抑或悲伤,只有穿透了生死大门的寂寞清寡。

    这个男人会给她所有的温柔和热情,却不给她消解噩梦的权利。

    叶乔心上突然无比空旷,亟需拥抱来填满。她一张手,周霆深便会意地俯身,叶乔环住他的脖子,在后颈温热的皮肤上蹭了两下,附在耳边说:“刚刚梦见你了……”

    周霆深微笑:“梦见什么了?”

    叶乔温声叙说:“梦见我死了。我的灵魂飘起来,静静地看着你……你坐在我的病床边,只有一个背影,我怎么看都看不见你的表情,就想努力睁眼。结果就醒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周霆深眉峰聚拢。

    叶乔正过脸,抵着他的鼻子,分享彼此鼻尖微凉的温度,悄声道:“你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