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鬼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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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阿瓦隆的任何一个荒原, 都能清晰地看见星空。晚上天空是漆黑与深紫的混杂, 群星光辉在这样浓厚的幕布上,越发耀眼。这么仰望, 会觉得自己根本不值一提,连存在的意义都变得渺茫。

    白色观星塔的周围都是走出户外的教徒。他们赤足跪在地上,静默无声, 一次次做着祷告,白袍在星空下也有了奇异的光泽。

    克莱尔戴上兜帽, 腰间别着一小枚金色铃铛, 缓慢步行于人群中时, 发出细小的声响。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数位教徒,他们没有任何的照明设施, 却轻车熟路地在夜空下走过,夏一南跟在后面总觉得,他们下秒就会与星辉融为一体。

    此时他们正前往的, 是海防线。这里的海岸线离城区很远,中间是数百公里的荒原, 然后才是阿卡迪亚。所以相比其他地方,南方海防线一直是最简陋之处,就算利维坦突破了那里, 也无法真正威慑到联盟。

    保险起见,防线仍有高大的墙体, 只是平时驻兵很少, 疏于管理。但今日恰好是潮汐之日, 大量利维坦将涌向海岸线,按照惯例,教会会前往此处进行支援。

    装载有感情芯片的机器人,本来是为了战场而生的。他们体内有大量的“信”在流淌,与仿生组织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可以支持长时间的战斗,和异能的爆发。

    这种形态就像是此前的感染者,与身体交融时间过长的“信”便成了启示病毒。但或许是机械生命的缘故,他们保留有理智。

    南方的大多将领,都知道该被剿灭的机器人在教会内,只是将领内部也有信徒,加上教会的低调、与对海防一直以来的支持,他们便抱着一贯的懒散,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谁不想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家里喝碗热汤,好好睡一觉呢?

    刚来到海边,迎来的就是狂风暴雨。巨兽的吼叫声透过高大而残破的城墙传来,如雷霆般沉闷雄浑。数只齐声怒吼时惊涛骇浪四起,脚下的地面都在震颤。

    他们登上了高耸的城墙,在狂风中看见海里数十米高的巨浪。不知名的生物穿行在其中,宽广脊背上长满尖刺,狰狞地指向天空。

    偶然有一只跃出海面,投下巨大的阴影。数吨海水从它身上顺着鳞片的缝隙,流淌而下,明黄色的眼睛足有三四米宽,在翻滚的阴云下犹如一盏诡异的明灯。

    它的眼中也有诡异的线条,些许色彩会突然席卷整个眼球,又褪去。

    “它们与我们一般,受过神明的施舍,那些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星球百分之九十的表面都是海,无数流星曾坠入其中,带来了力量。”狂风中克莱尔提高了嗓音,白袍在猎猎作响,“只是因为本身太过低劣,它们只获得了巨大的身躯,与狂暴的欲望。”

    她双手合十垂下双目,随后扬手,双手交叠在身前,白色手套中跃动着淡蓝色的光芒——那是“信”。

    只是“信”中混杂了群星的斑斓,些许白光透过白袍,笼罩着克莱尔的身躯。即使是在扑面的狂风中,夏一南也能闻到草木的清香。

    其他信徒也与她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在昏暗的天地下,他们周身的光芒显得温和。

    然而下一秒世界亮如白昼,万千蓝光如利剑,瞬间刺穿了阴雨与巨浪!

    这种为杀戮而生的机器,在远程打击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缺点。若不是因为情绪被人抵触与忌惮,他们恐怕已组成地表最强的大军。

    由“信”凝成的光柱刺穿了利维坦的身躯,在海面同样激起巨大的水花。巨兽发出震天撼地的吼声,声音奇异地与脚下墙体产生某种共鸣,配合着滔天而起的、击打着城墙的狂浪,好似整个世界都在颤抖,即将毁灭。

    乌云仍然在翻滚,一道道光束携着蓬勃的光辉,穿破阴沉。这种特殊的“信”的存在和D06一样,能给利维坦带来致命的打击。

    潮汐让巨兽接近了大陆,坚盾般的力量又让它们退败。利维坦中不乏有可以登陆作战的种类,可它们大多形态脆弱,在这种攻势下毫无机会。

    潮汐最盛时,巨浪的顶端触及了城墙最上方。夏一南迎着风站着,黑色风衣被掀起,寒冷的水汽携着咸味扑面而来。

    这种时候会有莫名的荒凉与孤独感,就像整个世界只有他站在城墙,独自面对撕破天际的闪电与怪物。夏一南微眯着眼,一瞬间好似回到多年以前——滔天的浪潮,白色的灯塔,闪烁如鬼魅的明黄灯光。

    再怎么回想,也不能有更多的细节了,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一直以来他的记忆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三四十年前的事情,就会开始模糊,最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忘却。黎朔说他们以前认识,夏一南本身也半信半疑,毕竟他无法求证。

    遗忘本身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以此清空不重要的记忆。他记忆力一贯很好,周期以内的大部分事情都记得清晰。

    所以他这种情况,更像是因为有过多的信息涌入脑中,逼得不得不严谨地以时间为单位,开始遗忘。

    但区区三四十年的信息量,真的值得彻底的遗忘么?

    夏一南曾在不同世界做过多次检查,没有发现脑部有病变的痕迹,相反他一直思路清晰,反应迅速,不论是科研还是战斗,都比普通人要胜出一大截。他唯一能想到与其相关的,只有那些冰冷的眼睛,和偶然发作的感染症状。

    离开教授的躯体后,他只在这个世界又发作了一次。这次的症状明显减轻了许多,他完全可以保持住理智。和感染症状一起过来的还有黑刃,根据记忆,白易夏原来的能力也是这个。

    “……白先生……白先生。”他隔了好一会才听见黎朔的声音。

    “什么事?”他从思绪中走出来,回头问。

    黎朔双手插在同样漆黑的风衣口袋内,隔了会才开口,似乎是在犹豫:“我一直在想,我们之前见过面么?尤其这个场景下,总觉得白先生有种熟悉感。”

    “怎么?”夏一南调侃笑到,“看我觉得一见如故啊?”

    “是有这种感觉。”黎朔微微皱眉,似乎仍是不想和他这种犯罪分子,扯上过多的联系。

    “我们确实见过,”夏一南笑说,“只是那时候的你可爱多了,不会这样凶人,像个幼稚鬼,或者说没长大的熊孩子,随心所欲从来守不住规矩。追求人都耿直得可以,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一样。”话出口后连自己都觉得意外,流畅到好似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回答。

    些许不善爬上黎朔的眉头——任谁从不熟的人口中,突然听到这种话语,大概都会觉得是调侃或者侮辱。

    他顿了一下,收敛住情绪:“如果我真的是这种形象,那么还是希望我们没见过比较好。”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夏一南仍是半眯着眼睛,看向翻涌的海面与从其上掠过的光束,那光彩点亮了他的眼眸,“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但既然遇到了,就千万别死了啊。”

    如果生命永远停滞在某一点,迎来的必将是遗忘。即使再怎么努力记住,怎样刻骨铭心想要用纸笔写下,最后都会完全变成漠然——

    共处的岁月被丢在身后,连同那些曾鲜活过的情感。他的生命线太漫长,时间太残忍,如果不能一直陪伴着走下去,就注定是过客,是只能活在过去的残影。

    没有人记得他,他也记不住任何人,如果哪一天死去不会有悼念者,故土仍遥远到不可及。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最害怕的事情。

    而五年前的一天,在漫长时空中除了永远追逐的猎犬,终于出现了同行者。不管善恶不管目的如何,不管夏一南愿不愿意承认,世界就像是被突然撕破了一道口子,光芒从其中降临,让他看到了以往不敢想象的可能性。

    如果不曾见过光,便能忍受黑暗。

    黎朔眼中出现了疑惑与莫名:“不用你说,我也会好好活着的。”

    “那就好。”夏一南笑了笑,这次没了调侃也没了恶意,只是很纯粹的笑。

    他笑到眉眼弯弯,仿佛得到了什么弥足珍贵的承诺,又仿佛只是回到白墙医院,在早上推开窗子时,晨光满怀的那个瞬间。

    ……

    穿着黑色内衣的姑娘绕钢管,身姿如蛇,大腿洁白,在迷离灯光里抛着媚眼,周围是一派叫好声。她已经有点上年纪了,可涂点浓妆灯光打暗一些,谁也看不出来,就像此前的很多年一般。

    整个大厅充满了动感的音乐,在上流人士耳中恐怕土得根本不入流,在旧城区里配合上女孩的娇笑声,却是气氛最好的调味剂。

    联盟不允许这种生意出现,但这里是阿卡迪亚旧城区,谁在乎这些呢?

    房间外是震耳欲聋的音乐,但因为良好的隔音设计,屋内只能勉强听到隐约的欢呼。穿着百年前东方流行过的和服的女孩,垂眸为夏一南和黎朔斟茶,盘起的发如黑墨,脖颈白皙。第一眼看上去面容姣好,文静内敛,叫人想要亲近。

    “丹尼斯有个最好利用的缺点,”夏一南这样和黎朔说,“好色。”

    “好女人?”黎朔挑眉。

    “男人。”

    黎朔:“……那你有什么办法么?”

    “根据我的情报,他不喜欢普遍定义上的男人。”夏一南拿起茶杯轻轻摇摆,“他喜欢那种……看上去可爱一点的男人。”

    黎朔深吸一口气:“好吧,那我们要怎么找到……可爱一点的?”

    “已经找好了。”夏一南笑,“就在你眼前。”

    斟茶女孩——至少几秒钟之前还是女孩——闻言抬眸,眼睛明亮,朝黎朔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黎朔:“………………白先生手下的人才真是不少。”

    “过奖了。”夏一南咳嗽一声,“但他……菲菲有个问题,就是没有任何打斗的经验。在他吸引丹尼斯注意时,我们如果成功窃取了救济会资料,有可能会触发警报。在警报响起到你的人冲进去之前,必须得有一个人就在菲菲身边,保护他的安全。而且他话少,比较害羞,要是丹尼斯起了疑心,就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所以,”他继续说,“虽然有点麻烦,但必须要两个人一起过去。在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女装上很有心得,就是,”他难得犹豫了一下,“就是,可能,有点,不大符合,丹尼斯的审美。”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掐着嗓子的一声:“夏夏——我可想死你了,让姐姐抱抱你——”

    走廊尽头传来高跟鞋的咚咚响声,一人猛地拉开房间门,穿着极紧的旗袍,扭身送了门口的保镖一记飞吻,然后单手叉腰扭着走进来,眼影浓厚,大红唇艳丽:“夏夏——阿远姐姐想死你了!”

    黎朔:“……”

    有些人就是这么奇妙的特性,再怎么看,都一眼知道他是男的。眼前这人就是如此,带了些虎背熊腰,露出的小腿有结实肌肉,面上五官没有半分像女性。

    阿远斜坐在夏一南身旁,一甩大波浪头发,把挎着的紫色小提包丢到一边,亲亲热热地挽着他左边胳膊,就要亲上去。

    “别把你的口红弄掉了。”夏一南往后躲了躲,这时他无限感谢自己的面部神经——它们仍然很听使唤,做出了温和的笑容。

    “夏夏还是这么害羞。”阿远嘟嘴,也没强求。他很快发现了新的目标,把身子凑过去:“哎呀这不是菲菲么,这么久没见,又变得漂亮了。”

    菲菲低头,仍然是羞涩地笑着,小声说:“上次多谢姐姐指导了。”

    “只是你这个妆——”阿远拉过菲菲的手,仔细打量着,“眼睛这里好像没画好,待会姐姐再教教你。”

    夏一南咳嗽一声:“两位,谈正事先。”

    于是阿远捂嘴轻笑,松开拉着菲菲的手,两手支在桌上托着脸,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上次已经和你们两个交代过了,今天再说一次。”夏一南说,弹了个响指,立马有人把手写的行动计划拿上来。

    如今在这个阿尔法覆盖一切的时代,也只有纸笔能保证不被它监控到。阿远虽然喜欢闹腾,但真要讲起布局来头头是道。黎朔总觉得他看上去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这么说来,”中间休息的时候,夏一南说,“少将你和阿远大概是见过的。”

    “见过的见过的。”阿远连连点头,“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在做某个星城高官的保镖。”

    他这么一说黎朔就想起来了。当时他出公务去了一个小星城,里头的高官肥头大耳,旁边跟着的保镖倒是身形健硕,比划起来很有几把刷子的那种,黎朔多看了几眼便有了印象。如今想来,那张脸和阿远的一模一样。

    “那时我的名字还叫赵刚毅,”阿远捂着嘴笑,“后来我嫌弃那名字太土,就改了。”

    “那怎么后来不干了?”黎朔问。

    阿远愣了愣,低头玩着刚涂好的暗红色指甲,笑说:“那家伙不是死了么。”

    他说的是那肥头大耳的官员。就在黎朔访问过他不久后,便死在暗杀之中。

    “确实,当时凶手是谁至今没找到。”黎朔道,“但你有本事,随便去哪里都可以继续做。”

    “人家不想做了嘛——”阿远拖长嗓音,撒娇般说,“怎么还追问呢,真是没有绅士风度——”

    黎朔:“……”他难得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不好意思。”

    一旁的菲菲见势不妙,赶紧给他们斟茶。

    “没事没事,”阿远倒是不在意地挥手,朝黎朔抛了媚眼,“姐姐不会跟小帅哥计较的。话又说回来,小帅哥穿军装不,姐姐最喜欢这种款了。看你身材挺好的,要不穿紧身一点的?黑色白色都可以哦,还有最好带上皮鞭——”

    黎朔的眉毛跳了跳,大概是从来听过别人对他说这种露骨话语。

    一旁的菲菲见势不妙,赶紧给他们斟茶,夏一南拦住他:“别倒了别倒了,要溢到我裤子上了。”

    菲菲尴尬地放下茶壶,脸开始泛红,绞了会手指后,开始转茶杯。场面一度变得混乱,一旁是阿远嗲着嗓子,发展到要黎朔联系方式,一旁是转茶杯的菲菲——他似乎是因为被制止了,感到不安和愧疚,茶杯越转越快就要飞出去了。

    “停停停,”夏一南头开始疼了,“有点纪律行么。阿远你先坐好,菲菲别转了。”他用指骨敲敲桌子,“正事还没谈完,之后再闹。”

    阿远嘟着嘴,才把注意力从黎朔身上移开。菲菲低着头全程极少发言,偶尔提出疑问,声音软软细细的。

    这次依然商讨到了深夜。结束后阿远插着腰,仍然是一扭一扭地走了,又送了门口保镖一个飞吻。菲菲起身朝他们鞠了一躬,穿上木屐,安静地离开。

    黎朔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见到了挺多没见过的人,都很有性格。”

    “这里有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夏一南仍然在喝茶,“穷凶极恶的也好,被逼无奈的也好,都是混不下去的人,不然谁愿意在烂泥里活着。有点本事的就自己找点事做,没本事的就苟活着,出卖自己是最常见的一种方式。又或者说哪里的人都一样,只是这里他们不屑于戴上面具去遮掩了。”他话题一转,“阿远之前保护的那个官员是谁?”

    “是个北方的高官,当时死了我们去调查过。”黎朔说,“怎么了?”

    夏一南说:“他是阿远杀的。”

    “……你确定?”黎朔缓缓道。

    当时那高官死状极其凄惨,内脏流了一地,在夏天很快闷出了恶臭。他身上刀痕无数,要不是时间不够,行凶者肯定会把他碎尸万段。

    “他告诉我的,这里我的心腹大多也知道。”夏一南道,手中茶的沁香传来,“他后来逃向南方,最混乱的阿卡迪亚自然是他理想的目的地。我收留了他,伪造身份,给他工作。这种人不该被所谓的‘正义’判死刑,不是么?”

    “那高官确实不是好东西,专门喜欢挑幼童下手。”厌恶与杀意闪过黎朔的眼中,“只是没有人管得到他,死了以后才有人爆出来。不过跟在他身边待遇不差,他几个手下也挺忠实的,被暗杀估计是没想到赵刚毅突然反了。”

    “这么说吧,阿远特别喜欢小孩子。”夏一南说,“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了。他花了很多年才获得雇主的完全信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背后肮脏的交易。他想了两个晚上,最后喝了一碗清酒,提刀走了出去。”

    黎朔皱眉:“原来如此……但白先生,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我好歹还是联盟少将,就不怕等事成以后,在我这里留下把柄。”

    “你又不会这么做,你一直是那种教科书般的好人。”夏一南把茶饮尽,盯着茶杯上头的花纹研究,漫不经心,“而且你真的还在乎么,等到一切结束之后?”

    “……介意么?”黎朔没回答,掏出一根烟问道。

    “没事。”夏一南说,把桌上的烟灰缸推了过去。

    黎朔弹了个响指,细小的火焰出现在指尖,点燃烟头。他狠狠吸了一口:“……这么多天,白先生倒是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大一样,我都开始怀疑我们以前真的相识了。”

    “你原来想象是怎么样的?”夏一南笑说。

    “我军部出身,你想想就知道我对犯罪分子会有什么评价。”

    夏一南说:“你既然这么有正义感,为什么还来找我,总不可能也是想要贪污腐败吧。”

    “不是。”黎朔简单回答,不想多谈,“但你说得对,等到一切结束之后,我什么也不会在乎了。”他笑了笑,“你说都是混不下去的人才来这里,这么看来,我也是他们的一员。踏实做事不如讲话利索,我为联盟做过很多事情,因为太不在乎,最后都被人把功劳抢走。”

    “要是他们上去以后能做些好事,哪怕只有一点,我倒也不在乎自己的职位是什么。”

    他弹掉烟灰,未熄的余烬在烟灰缸里,若隐若现闪着暗红光芒。

    ……

    丹尼斯走在回家的路上。救济会的黑袍实在太热,他闷出了一头汗,不耐烦地皱着眉,走到拐角的时候还踩到了一块口香糖。

    皮鞋是前几天才订做的,他在地上怎么磨都蹭不掉。新城区的街道大多是机器人清理,很少见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那个人还没跑远。

    果然一回头,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人闪过拐角。这个乞丐在他家附近徘徊很久了,也不知道怎么躲得过那么多安保人员,混进小区。

    他总喜欢佝偻着背去翻垃圾桶,被赶走第二天又会回来。虽说没做别的事情,但丹尼斯每次看到他多日未洗、活像海带黏在一起的头发,都直犯恶心。

    “快去!”丹尼斯顿时怒火中烧,指挥几个保镖。那几人便奔上前,可那乞丐跑起来和之前一样快,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一下子就不见了。

    “废物。”丹尼斯低骂一声。手上还有几张救济会的宣传单,上头满篇都在呼吁着兄弟姐妹互帮互助,心中要充满大爱,他顺手把宣传单揉了去擦鞋底,口香糖就顺顺利利地下来了。

    穿过街头几个巨大荧幕的下方,又走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有车辆隐秘地接上了他们,行驶到到新城区边缘的一个住宅区。装备着外骨骼的警卫站立,挨个验明了身份才让他们进入,确保区域的绝对隐私与安全——

    所以说。这时丹尼斯又在心里抱怨,那该死的乞丐是怎么进去的?还是说所有老鼠都本能可以找到能钻的缝隙?投诉了好几次,警卫到现在仍在找监控哪里有死角。

    住宅区里很大,里头都是别墅。阿瓦隆土地稀少,现在人口飞速增长,就连新城区的大部分人都住在逼仄的空间。楼房越建越高,所以眼前这种豪华的建筑价格高到匪夷所思。

    有专门的无人小车过来接他,上去后是冰镇饮料和凉爽空调,还有智能管家甜美的提示嗓音。丹尼斯松了口气,抽出几张纸擦擦汗,舒舒服服地靠着座椅。

    车无声地向前开,花园出现在面前。里头有雀鸟,是这座钢铁森林中难得能见的生物,只是周围全是栏杆,禁止闲人进入。

    早早等候的管家为他打开了门。丹尼斯从花园一路走过去,跨越人工溪水,路过茂盛的花丛。厚重的大门开启,里头是极尽奢华的设施。家中的灯光被依次点亮,屏幕亮起,通过全息投影,少女形象的智能管家巧笑立在门前,以设定好的程序、犹如真人般的充沛情感问候他。

    “人还没来么?”丹尼斯问。

    管家送来干净的衣服,他并不顾忌旁边的保镖,直接在大厅一把掀开闷热的黑袍,颇为嫌弃地丢在旁边,开始更衣。

    “我查了行驶记录,”智能少女脆生生地回答,“他们的车在中间因为堵车停了一段时间,现在还有十分钟才能到。”

    “照片他们有发来么?”丹尼斯躺在沙发上,屏幕自动调整到他的角度,开始播放他最喜欢的电视剧。

    “发来了。”管家点头,扬手两人的照片便出现在丹尼斯面前,“还有一个人今天生病了,联系那边,他们说暂时没有替换的。”

    那照片是菲菲和阿远的模样。

    “都是东方人啊。”丹尼斯咋舌,“不知道有没有上次那个听话。而且,”他皱眉指了指阿远的照片,“这个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管家回答,“要我去问问他们么?”

    “不用了,玩完再说。”丹尼斯打了个呵欠,“说不定还能再要来一个。”

    他这次联系的是阿卡迪亚的某个官员。现在救济会的人被抓了几个,官员们截留下来的物资没办法转手高价卖出,丹尼斯这里便成了为数不多的好出处。

    对方自然是知道他的喜好的,跟往常一样,准备好了三个“姑娘”过来——虽然现在一个莫名病倒,一个的打扮太过……狂野,他也不气恼,反正以后拿这个做借口还能多占点便宜。

    十分钟以后,黑色轿车缓缓驶入他的院子。从上头下来的其中一人穿着和服,有点怯生生的,看上去极为顺眼,比照片上的还好看几分。

    丹尼斯的眼睛亮了,盯着他一步步从轿车旁走向客厅,下意识搓着手掌,裂开嘴笑。

    “……这样真的没问题么?”丹尼斯院子的外头,黎朔拿着扫把在扫地,低声说。

    夏一南站在他旁边,同样也是清洁工的松垮打扮,正假装维修着一个清洁机器人:“应该没有,我已经黑进了他们的系统,他们短时间内发现不了的。”他低头看表,“还有三分钟,这个小区的监控就会失效。在阿尔法反应过来,重新接入监控前,我们有七分钟的时间。”

    他们没有办法装备外骨骼,现在所有的外骨骼只要调用,都会被阿尔法发现。黑掉外骨骼并长时间使用有很大风险,两人并不靠这个激发异能,便没带上。

    几十分钟前,从高官那边驶出的车辆在小路被截停,里头的三个女装少年被掉了包,就连通讯器传去的照片都被修改。

    再之前黎朔用自己的权限,调出了丹尼斯家中的具体设计。如今根据情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进入到房子后方的小活动室中,那里有通往地下室的暗道。

    原本那里是个酒窖,现在是这个屋子里,唯一能秘密堆积大量文件的地方。

    时间在倒数,耳机里有人远程监控着丹尼斯那边的情况,及时汇报着情况。夏一南把丹尼斯家中,原本为安全所设的监控全部黑掉,现在他的一举一动暴露无遗。

    三分钟以后,手表发出提示音,黎朔就手丢掉扫把,夏一南一把将他早看不顺眼的机器人推倒,两人翻上了墙头,落脚在茂盛的花丛旁。

    四周很安静,有很多警卫在巡逻站岗。但他们的执勤位置早就被弄清楚了,那乞丐三番五次地过来,透过杂乱的头发,把他们全部记在脑中。最后几日他故意被发现,当着丹尼斯的面引发了小骚乱,便能看见暗处部署的警卫从何而来。

    “白先生手下人才真是不少。”黎朔又一次说,“至少很多,比现在联盟里好吃懒做的官员或者军官好。”

    “也没有这个机会让他们进去机构里。”夏一南说,“没点背景谁能往上爬呢?”

    两人灵活地绕开了所有警卫,接近楼房。二楼有一扇窗长期打开,他们轻而易举就找机会进入。本来这个时候,智能管家早该发出警报,可如今她被黑入,就算外头天翻地覆、房子被夷为平地,就算丹尼斯在面前倒在血泊,也只会歪头疑惑说:“主人你需要什么帮助么?”然后做不出一点动作,保持甜美可亲的笑容。

    从二楼能隐隐听到丹尼斯的声音,还有阿远的粗犷大嗓门,一口一个“老爷”叫得格外热切。

    丹尼斯对他没半点兴趣,只借着他炒热起来的话题,去撩拨菲菲。菲菲脸憋得微红,说起话来还是小小声的,在丹尼斯把手搭在他肩上以后脸色更是僵硬,一旁阿远赶快接话打圆场。

    趁这个间隙,夏一南和黎朔已经悄悄下了楼,来到活动室。

    这里经常聚着救济会的很多成员,无数所谓的上流人士也会聚在这里,衣冠楚楚,举手投足间都有高端教育的影子,商讨的东西却从来见不得光。

    窗帘拉得很紧,即使是白天屋内都一片漆黑。夏一南第一眼就见到了巨大而华美的吊灯,最尽头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丹尼斯不懂什么装饰,只会把贵重东西堆砌在一起,混搭成诡异的风格,整个房间显得不伦不类。

    “地下通道应该是在钢琴附近。”夏一南回忆这屋子的结构图,压低嗓子说。

    “什么钢琴?”黎朔问。

    “你看不见么?”夏一南回头又看了一次,那钢琴正正好好在房间尽头。

    “我觉得一个刚进到漆黑房间,而且没有装备夜视仪器的正常人,现在应该还看不清东西。”黎朔说,“不过别管这个了,你先带我过去。”

    夏一南愣了下,环顾四周,一切事物都是如此清晰。

    这也绝对不该是适应黑暗后人能看到的视野,因为太过清晰和细腻了,连最灰暗的角落都纤毫毕现,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生物为了在长期黑暗的环境中生存,而进化出的能力。

    这种视野他不是第一次体验,在无数次理智崩塌,力量如怪物般暴涨时,他都会体验到。可如今他根本没有进入备战状态,也没有任何不适,见不到那些诡异的眼眸。

    呼吸间,他发现自己仍能听见丹尼斯的声音,而他们直接隔了近百米的距离,中间还有无数紧闭的大门。他能闻到空气中细微的香水味,大概是几天前某个贵妇在这里留下的,而当时和她站在一起对话的人,喷的是古龙淡香水。

    “如果能,”耳边又响起克莱尔那天的话语,“又或者疯狂能被遏止,那便代表他也属神明的一员。”

    在心中很莫名地传来一个嗓音,低低的,却无法摆脱地萦绕——

    转变已经开始了。

    前方是命运的战场,宏大的结局,你准备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