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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元珍深吸一口气,大声的追着新书记问:“刘富贵作为生产队书记通奸该受什么处罚?杨翠仙作为有夫之妇通奸该受什么处罚?二人合伙陷害我该受什么处罚?杨美仙勾引我男人伙同刘富贵杨翠仙陷害我又该怎么处罚?”

    众人一开始哑口无言是被她打个措手不及,现在反应过来,书记直接用话筒问:“无凭无据,你说的这些话我们也可以当作是你狡辩,为了逃脱劳教,故意胡乱攀咬!”

    高元珍一梗,这就是她想当面撕破脸皮的原因——她没有证据。

    她察觉出男人外遇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敛很多,除了举止亲密些,会多说两句话,她抓不到任何实质性证据。所以,被拉来充人数的时候,她才会想到这个鱼死网破的办法。

    反正她也不想活了,那就大家谁也别想好过,所以她也不说废话,连连追问该怎么处罚他们。她相信,当着全公社社员的面,领导不可能明着包庇他们,哪怕不能将他们定罪,也能搞臭他们,彻底将他们钉在耻辱柱上!

    黄柔心酸极了,这年代的女人,好好一份家业,眼睁睁看着被凤凰男和小三毁了,她除了鱼死网破却拿他们毫无办法!

    身为女人,她感到非常悲哀。

    她的闺女,以后就是单身一辈子她也不会让她嫁凤凰男!

    “妈妈,妈妈。”幺妹晃了晃她的袖子,“我想听。”

    “这不正听着嘛,怎么啦?”

    幺妹摇头,指指人群之外,她想听植物们怎么说。里面太吵啦,植物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可她却能听见所有人和植物的,用耳过度的她,耳朵里“嗡嗡”的,脑袋疼呢。

    黄柔看她不说话,只会委屈巴巴的指外面,以为是她不想待这儿要出去玩,忙抱起她,慢慢的蜗牛似的挪出去。

    罢了罢了,有心相助也没办法助啊,她一个外人,能有啥证据证明高元珍说的话?可怜她一个人孤零零,但凡有父母,有个兄弟姐妹,或者是得力的族人,她男人也不敢这么欺负她。

    好容易来到人群之外,母女俩大口大口的喘气。会心疼妈妈的小地精赶紧下地,抱着妈妈大腿,“妈妈,我耳朵疼。”

    黄柔一愣,蹲下身子问:“怎么啦?”说着,轻轻的摸了摸她耳朵,“是哪只疼?”

    “两只。”

    黄柔赶紧凑过去,就着阳光往耳道里看,其实也看不见啥,“疼多久了?”

    “刚刚。”

    黄柔两边都看了一下,没红没肿,其他的更深处的问题当然也看不见。她急了,会不会是刚才挤人群里的时候,让谁戳到了?小丫头在这种事上很皮实,知道别人是不小心戳到她的,她都不会告状不会生气……耳朵可马虎不得。

    “走,妈妈带你上医院。”

    幺妹依然抱着她的大腿,“不怎么疼了哟妈妈,我不去医院。”

    黄柔苦笑,都这时候了还怕打针?“我们不用打针,就让医生放个小镜子进你耳朵里,看看里面是不是有小虫子好不好?”

    小地精想想那画面,居然要放镜子进耳朵?立马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真的不疼啦妈妈,我们帮帮那个婶婶叭?”

    说到帮助别人,她咧开小嘴,露出几个洁白的小牙齿,这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呀!

    黄柔再三确认,发现她真的能笑了,不疼了,这才放心的来到场边一棵桃树下。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几根弯弯扭扭的树枝。

    幺妹看向桃树,在心里默默问它:“桃树老爷爷,你知道怎么帮高婶婶吗?”她知道,“证据”的意思就是能证明高婶婶被陷害的,要是能直接证明那些坏人真的干了坏事的话,那就更好了。

    过冬桃树懒洋洋的捋了捋胡子,也懒得睁眼,“人类的事我不管,小孩别来扰我清静。”

    幺妹咬了咬嘴唇,桃树爷爷似乎很累呀?

    “爷爷你很累吗?”她把小手搭在树干上,调皮的,轻轻的挠了两下,忽然,桃树的眼睛就睁开了。

    “舒服,小孩你再挠两下。”

    小地精得意极了,这可是注入灵力的痒痒挠,连妈妈都抵抗不了的痒痒挠呢!

    果然,又挠了两下,桃树这才意犹未尽的说:“你给我指指,她男人是谁。”

    正巧,高元珍的丈夫和那女的也挤出来了,而且,俩人似乎是在吵架。

    “我就说别陷害她,这母老虎发起疯来啥都说的出口,你听听她说那些,我姐夫知道还饶得了我姐吗?书记又没怎么着她,只不过去聊闲……”

    “聊闲?骗鬼呢!我就在隔壁,他送你姐的保温杯你去看看,还印着‘为人民服务’呢,普通人能拿到这东西?”凤凰男顿了顿,继续道:“上次俩人闹翻了,他还给你姐写过保证书嘞,你跟我说只聊闲?”

    “你监视我姐”杨美仙惊诧。

    “嘘……你小声点儿,没看见桃树下还有人吗?”

    他们说的特别小声,在球场另一边的黄柔哪怕长了顺风耳也不可能听见。可幺妹能,桃树正在实时传译呢,男人说了啥,女人说了啥,哪怕是他们的表情,幺妹都能知道。

    “你别回避问题,你是不是监视我姐?”

    “谁有这闲工夫,我只是不巧看见,母老虎天天上山干活她当然不知道,我就在家里,总会听见些什么的……”作为男人,他今儿头疼明儿脚疼,总有理由不出工,家里工分全靠高元珍一个人挣,她下工了还得上自留地伺候。

    就是这样的女人,她能不苍老?能不白发早生?

    他们家那栋青砖大瓦房,可都是用她的青春和血汗换来的!

    男人脸上有两分轻微的触动,毕竟他们夫妻这么多年,她的辛苦和努力他也是看在眼里的。闹翻了,或者死了,他决计不可能再找到这么勤勤恳恳的女人了。

    “怎么,心疼母老虎了?”杨美仙嗤笑,心里却一慌,赶紧摸着小腹,“别忘了谁才是能给你传宗接代的,母老虎再能干可她不会下蛋啊。”

    幺妹这才发现,她的肚子居然是鼓出来的,比高婶婶的还大,里头居然也有小宝宝啦!可这个小宝宝,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它要来到世上,高婶婶的宝宝就没人要啦。

    听见“不会下蛋”,凤凰男的面色十分古怪,“我怎么可能心疼她,只是……哎呀,在母老虎出事之前,咱们不能让人知道你怀孕的事,就是你姐也不行。”

    他平时软弱惯了,忽然强势起来,居然有股迷人的男人味,杨美仙腿肚子立马就软了,骨头缝开始发痒,用鼓囊囊的胸脯蹭他胳膊,“今晚有空来一趟吗?”

    凤凰男嗤笑,在她胸脯子上狠狠的捏了一把,“怎么,又想了?看来,昨晚没喂饱你啊。”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双颊绯红,“想,日想夜想。”意有所指。

    当然,这些话桃树是不可能传译给幺妹的,“东西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去问问他们家附近的植物,小孩,这俩人不是好东西,你要当心。”

    桃树顿了顿,还是补充一句:“这事你办不了,最好是找个大人。”无论成功与否,她都有被报复的危险。

    幺妹乖巧点头,她知道哒。

    妈妈说过,她还小,做不了的事可以找警察叔叔,叔叔会帮她的。

    “妈妈,我们去找徐叔叔叭。”

    “徐志刚?”说实话,黄柔不想麻烦他。

    “是哒,徐叔叔有办法,能拿到证据。”小人儿一本正经的说“证据”,任是谁听了,都会觉着好笑。

    母女俩离开劳教场,往城关派出所走去,两个地方离得很近,五分钟就到了。听说她们来找徐志刚,值班的小警察客客气气请她们坐下,咚咚咚跑楼上去找人。

    徐志刚现在已经坐稳了副所长的位子,又是市里来的,所里一众小兄弟对他那是相当的佩服,连市长都夸他年轻有为呢!

    “黄姐来了,我干闺……嘿嘿,小绿真也来了,姐别介意,我这张嘴就是……”徐志刚揉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脚下还趿着拖鞋,显然是昨晚刚值了夜班,现还没睡醒呢。

    黄柔不好意思的说:“打扰志刚了,我们也是想不到其他的人了,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听一听,如果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

    她把高元珍的事说了。

    徐志刚摸着下巴,“姐的意思是让我去她邻居家找到保证书和保温杯?”

    “对。”

    徐志刚为难了,倒不上他不想帮,而是没有搜捕令,警察也不能随意搜查老百姓的房子啊,通过非法手段获得的证据,那效力也是不够的……他怕到时候帮倒忙啊。

    “这要是有人报案,我们就能介入,这……我问问领导,能不能想办法解决一下。”

    他去了隔壁打电话,一开始“是是是”的,后来变成哈哈大笑,听着颇为亲热,又不像领导。黄柔着急得不行,可求人帮忙的事儿,没道理追着别人,她只好在屋里走来走去。

    幺妹这是第二次来派出所,上次来也没能仔细看看,现在她看哪儿都新鲜,尤其一双眼睛盯在小公安的腰上……那里有一对银白色的,亮晶晶的“圆手镯”。

    他走到哪儿,爱美的小地精就跟到哪儿。

    小公安知道她是徐副的子侄辈,也不敢凶她,摸了摸脸,摸了摸身上,小声问:“小朋友,你跟着我是有什么事吗?”

    幺妹摇摇头。

    可没走两步,发现她又悄悄跟上来了。

    小公安拿她没办法,只好哄她转移注意力:“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他从铁皮柜子里拿出一个军绿色的铁盒子,有半本作业本那么大,前面是一块透明玻璃,能看见里头两个圆圈圈。

    小公安按了一下顶上的按钮,那两个圆圈圈就悄无声息的转起来了。

    小公安又按了一下,圆圈圈又不转了。“看见没,好玩吧?还有个更好玩的,待会儿它一转,你就说话,唱歌,大笑,啥都行。”

    说着,他就按开了。

    幺妹看着那“咕噜咕噜”基本静音的圆圈圈,奇怪道:“我家也有,我春月姐姐用来放磁带学唱歌的,叫录音机嘞!”

    小公安大惊,这年代的录音机可不便宜,小两百呢,要知道一台拉风的半导体收音机也才七十块钱!录音机这玩意儿,一个顶仨!

    她们家居然有?还给小孩子用来放歌听,这不是暴殄天物嘛?那得是多有钱的人家呐,才能舍得这么造!

    “不过,叔叔你的录音机没我家的大,我家的有这么大……”她张开双手比划起来。买录音机要票,而崔家是搞不到这样的票的,还是春晖找崔建军帮忙,从厂领导手里高价买过来的,光录音机票就花了一百块,再加去市百货商店的两百多,足足花了三百多块钱!

    所以啊,二伯娘才会肉疼,说春月的爱好是在烧钱。

    但输人不输阵啊,小公安“嘿嘿”一乐,“你家的能这样不?”说着,不知道按了哪儿一下,录音机里忽然传出一把奶声奶气的声音:“我家也有,我春月姐姐用来放磁带学唱歌的,叫录音机嘞!”

    这声音太熟悉了!

    幺妹大惊:“这是我说话!”她赶紧弯腰,低着头看铁盒子,静静盯着两个会转的圆圈圈。

    铁盒子说:“不过,叔叔你的录音机没我家的大,我家的有这么大……”

    这回,幺妹是真惊呆了,她干脆把铁盒子抱怀里,前后左右的看,嘴里自言自语:“崔绿真在哪里呀?”

    小公安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

    就说嘛,这么小大的孩子,谁见过这个,他们家的估计只能放磁带,没有录音功能,这台可是能录下犯罪分子的话的,他们所里唯一的一台,是以前苏联的老东西,谁想借出去都得签字呢!

    最终,幺妹还是想明白了,铁盒子里没有另一个崔绿真,声音乍一听是一个人,可再听还是有区别的,有股机械齿轮的感觉……不过,知道用途后,她忽然眼前一亮,“叔叔能不能把录音机借给徐叔叔?”

    “自然可以,只要签个字,一个星期之内还回来就行。”小公安忙去拿电池,想了想又问:“你们要拿去干啥?”

    他知道徐副出马的,那就是大案,案子有关的一切都不能外泄,即使是同事也不能打听,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可这女娃娃不一样,看着憨憨厚厚的,那小嘴一得吧,还不是啥都说?

    他也倒没坏心,就是太好奇了。

    谁知,“憨憨厚厚”的幺妹居然笑眯眯的拒绝:“我不能说的哟,叔叔。”

    “说啥呢?”徐志刚已经打完电话,打着哈欠过来了。他一把将幺妹抱起来,“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吃饭的郝顺东叔叔吗?”

    幺妹点头,他给了她三只鸭腿呢!

    “东子说,让咱们放心的去,出问题他给兜着。黄姐,你们是跟我去还是在这儿等着?”

    他带人去高元珍邻居家搜证,黄柔一点儿也不想掺和。可小地精就跟个不懂事的啥都想掺一脚的熊孩子一样,“妈妈我要去!”

    她都去,黄柔肯定不能放心她一个人去,也只能陪太子读书了。想想这一天天的,别人只是礼貌性的问一句“要去吗”“要吃吗”,她都兴致勃勃的“要”!这世上就没她不好奇的事儿!

    点点小鼻子,“你呀你。”

    徐志刚找来的车子居然是一辆旧吉普。四个轮子的地精能不稀罕吗?她恨不能自个儿坐驾驶位上去,把一切能摸不能摸的零部件都摸一遍才行!她是真的真的太喜欢车车啦!

    人类怎么能这么聪明,地精能穿土遁地,他们就能造出比穿土遁地还快的东西,一个在地上跑,一个在地下跑……太聪明啦!

    不过,这车子实在是太旧太破了,听说是郝顺东的父亲十年前的专车,除了油门和刹车勉强还能用外,其他部件全是摆设。本来说要公开报废处理了,可徐志刚听说后,鼓动所长买下来的。

    在市领导眼里,这就是一堆哪儿哪儿都响唯独喇叭不响的废铜烂铁,一千块不到就卖给他们了。可在城关派出所的民警眼里,真是香饽饽!

    得,有了这吉普车后,整个所的小年轻们都喜欢去远处办案了,因为所里规定,大河口附近的案子要么步行,要么骑自行车,只有公社外的地方才能开车去。铁家伙“轰轰轰”的,平时走路得三四个小时的村子,二十分钟就开到了。

    他们穿着制服,进村一问杨翠仙家在哪儿,自有半大孩子给他们带路,其他大人基本都下地挣工分去了。

    看着眼前这一栋崭新的,高大的跟顾家不相上下的青砖大瓦房,黄柔是打心眼里佩服的。高元珍一个女人,既不搞投机倒把,又没有固定工资的农村妇女,居然凭一己之力盖起这么大的房子!

    就连徐志刚也咋舌,这一砖一瓦都是高元珍的血汗呐!凤凰男还真不是个东西,呸!

    高家左边就是杨翠仙家,他们礼貌性的敲了敲门,对门有个老太太告诉他们:“翠仙下地去咯,你们找她啥事?”

    “我们是大河口城关派出所的,接到有人报案,来调查情况。”算是交代一下,“啪”一声就踹开了那扇木门。

    幺妹一路走,一路跟植物们说话,早知道她的东西藏哪儿了,也不用浪费时间,直接指着屋里的土炕。大家刨开她的土洞,里头就是个小型金库啊,啥印着“庆祝自卫反击战胜利××周年”“为人民服务”的瓶瓶罐罐,还有两方玫红色的丝巾,以及两张排头印着“大河口人民公社”字样的信签纸,纸上就是歪歪扭扭的“保证书”。

    “我去!这女人不得了啊!”

    “这么多东西,她说买的鬼才信!”不说那样的瓶瓶罐罐是公社给公职人员发的,就说那两方丝巾,那可是要拿着票才买得到的!布票尚且不够用的年代,谁家能舍得买丝巾?

    “这保证书,我念念啊。”有个小年轻,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亲爱的杨翠仙同志,今天,我怀着愧疚和懊悔的心情给你写下这份保证书,向你表达我多看了王二狗婆娘两眼的愧疚……哎哟,太肉麻,谁来念?”

    众人忙鸟兽散,想想一五六十岁的老头儿,肉麻兮兮的写下这两页纸,那油腻的,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徐志刚忍着恶心,接过来看了看,见落款是刘富贵没错,还按下了红手印,“得嘞,兄弟们走,看戏去!”

    于是,对门老太眼睁睁看着,一群公安进了杨翠仙家,也没乱翻乱动,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走一圈,搂着一堆东西……就,就要走了?

    “哎哟翠仙赶紧的,公安上你们家搜家了,你看才一眨眼的工夫搜了一堆东西嘞!”

    刚赶回来的杨翠仙一看,她藏得好好的东西就这么一锅端了?“你们怎么,怎么知道的?”

    徐志刚大声呵斥:“杨翠仙同志,刘富贵和杨美仙已经招供了,他果然没骗咱们,赃物也找到了。”故意拎了拎找到的东西。

    杨翠仙只觉天旋地转,“他,他们怎么说的?是不是都把事儿赖我头上?警察同志你们听我说,我没有,主意都是他们出的,我,我都说……”

    劳教场上,因为高元珍拿不出证据,本来有理的也变没理了,队书记可得意坏了,提议他们的“私人恩怨”以后再处理,先把今儿的劳教任务完成。

    新书记正愁下不了台阶呢,他就把梯子递过来了,自然一声令下,劳教开始。

    投机倒把的本质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所以劳教内容就以挖土为主,被劳教的人员每人背一只背篓,四个年轻力壮的人给他们装土,四个人装,一个人背……平时一人背一人装都累得够呛,可以想象,四对一得多重!

    而且,为了表明接受教育的态度,所有人必须小跑着,刚把土背到另一头的墙角,就得一溜儿小跑着赶回来,中间要有停顿,或者动作慢了些,都是要被骂的。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有羞耻心的人都是马不停蹄,咬紧牙关的干。崔建国就是其中跑得最快的,他不像别人经常吃不饱,身子单薄,满满一背篓土上身摇摇欲坠,崔家最近一年伙食贼好,顿顿主食管饱,力气也比别人大,跑得比谁都快,豌豆大的汗珠子“唰唰”的掉。

    围观者都不由自主的,纷纷竖起大拇指来,这才是被劳教的态度!

    而高元珍就比较惨了,普通男人尚且受不住四个人装土,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受得了?本来,张爱国的意思是,要不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只要两个人或者三个人装土就行了。

    可刘富贵不同意,大声反驳:“劳教劳教就是要劳动教育,不杀杀这母老虎的气焰,她以后能被教育好吗?能改吗?”

    好像也是这道理,其他人不说话了。

    眼睁睁看着她被一篓土压弯了腰,双腿发抖,身体不自觉一歪,装土的铲子就歪了,那细细的棕红色的土全洒她头上,混着流下的汗水,糊得她一张脸黑红黑红的,像刚从土堆里刨出来的死人。

    是的,死人。

    不知何时,她的嘴唇白得不像话,脸也苍白得发抖。

    台下有几个妇女发现了,悄悄告诉公社妇女主任。

    妇女主任仔细一看,还真是!忙小声跟新书记说:“书记,我瞧着这女人怕是不对劲,会不会是正在例假期间,干这么重的活儿……”搞不好会大出血的!

    大河口是啥医疗条件?阑尾炎都能死人的地方,大出血可了不得!

    她以前跟着段书记,需要四处下乡检查,上县市开会,段书记和蔼可亲,又非常讲道理,但凡她说一声身体不舒服,书记就让她在办公室做文职,出门的活儿都会换别人。所以,跟大男人说“例假”这回事,她也不臊了。

    可新书记不一样啊,那是才刚调来的,对整个领导班子都不熟悉的新官,只见他把脸一板,“怎么,女人来例假就不能干活了?不是说女人也能顶半边天吗?你身为妇女主任,不教育她们勤劳肯干,反倒替她们找借口,你这思想态度不够端正啊!”

    妇女主任被他一堵,非常不服气,心道:原来段书记在的时候,什么事不能通融?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跟他老人家都能讲道理,小子你算哪根葱?老娘当妇女主任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但她嘴上还是劝道:“是,书记教育的是,只不过我看这高元珍好像真的不对劲,要不先让她停一停,我过去问问?要没问题再继续劳动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一样?不能因为她是女人,就为了她一个人搞特殊,那跟资产阶级特权服务有什么区别?”

    妇女主任那口气啊,只好不情不愿的说:“可以前段书记在的时候……”

    新官上任最怕啥?

    就怕下属动不动说前任怎样怎样能干,怎样怎样替老百姓考虑,本就在气头上的新书记,这脸色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正僵持着,忽然听见一把大嗓门问:“报案的人在哪里?”

    众人不明所以,就见几个穿公安制服的年轻人挤开人群,走到主席台边,手里还用密封袋装着一兜东西。

    虽然派出所也在公社管辖范围,可新书记刚来,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愣愣的,没了刚才怼妇女主任时的伶牙俐齿。民兵队的看见真枪实弹的警察,也不敢乱来。

    “是你对吧?高元珍。”徐志刚指着被一篓土压得摇摇欲坠的女人,大声呵斥:“糊涂!高元珍是孕妇,怎么能让孕妇干这样的重活!”

    高元珍紧咬着牙关撑到这一刻已经是极限,听见什么“孕妇”,忽然头脑一空,脚下踉跄。幸好崔建国就在她身边,眼疾手快扶住她,可俩人的土却已经撒了一地,还给主席台附近的社员也扬了一头一脸。

    高元珍晕了。

    “啥?高元珍是孕妇?”妇女主任喃喃道:“难怪我看她脸色不对……诶,等等!”她指着高元珍的裤腿。

    鲜红的血液顺着她黑黄的单薄的小腿流下,众人大叫着“血”,纷纷退开。

    如果她是孕妇,那现在……孩子肯定没了。

    那样的负重难度,就是男人也受不了,更何况是个年近四十才怀第一胎的孕妇!各村各寨谁没有几个干活流产的女人啊?但农村人忌讳见血,尤其是男人,总觉着不吉利。

    崔建国平时也忌讳,刘惠来事儿那几天,他跟她中间得用件破衣裳隔开,这是没条件,要有条件他还巴不得各睡各的炕呢!可现在,一个正在流产的女人,他怎么躲?怎么拒绝?

    只好弯下腰,将还有一丝丝意识的高元珍背到背上,抬腿就往卫生所跑。

    张爱国一看,得,这是个表现机会,忙大声嚷嚷着让人群散开,又请妇女主任跟着去看看,怕他一大男人不方便。

    于是,原本如火如荼的劳教也劳不下去了,最有看头的两个角色都上医院去了,大家小声的议论开,看向新书记的眼神都不怎么友好。

    毕竟,他怼妇女主任的话,大家可都是听见了的。谁家都有女人,她们是母亲,是妻子,是闺女,是姐妹,想想这事要发生在她们身上,谁还有心情笑得出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高元珍结婚这么多年不会生育,好容易怀上个孩子,就因为跟邻居几句口角就搞流产了……谁把她拉来,谁不就是丧尽天良嘛?

    断人子孙,可是天大的罪过!就跟刨人祖坟一样……不,他不止刨了高家祖坟,他还往高家祖坟的供桌上撒了一泡尿!

    新书记绝对想不到,自己刚来大河口,刚准备发一场威,才刚跨出第一步,就扯着蛋了!这高元珍要没事还好,要是出了事,几千双眼睛看着,他怎么给县里交代?

    可两百多斤重的土,一个孕妇背了十几趟,还得让她的孩子没事?除非高元珍的肚子是铁打的。

    新书记腿一软,坐板凳上起不来了。

    当然,徐志刚带这么多“证据”不是来看他怎么怂的,小伙子血气方刚,他也气啊!让孕妇干重活干到血流成河这可是解放后农民们忆苦思甜常挂在嘴边的,不过干这事的是地主,不是社会主义国家堂堂一个公社的书记!

    “书记你说高元珍胡乱攀咬不讲证据,那你看看这是什么。”他让兄弟们,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保温杯,搪瓷水杯,丝巾,甚至印着“大河口人民公社食堂”的大小碗。

    “大家猜猜,这些东西是李家沟谁家的?”

    “这还用说,当然是刘书记的,这个纪念自卫反击战的杯子我也有一个,还有这个保温杯,底上肯定印着咱们公社的名字。”张爱国以前是“又红又专”,现在是“又红又钻”,知道新书记怕是要悬,而这公安是有来头的,赶紧演双簧似的配合上。

    他还揉揉眼,“哟,这不是公社食堂的碗吗?刘书记咋还带回家了?您是给食堂大师傅钱了吧?不然公家的东西怎么能偷出去……”

    众人哄堂大笑,堂堂一队书记居然偷公家的碗,这不丢人现眼嘛!

    当然,更丢人现眼的还在后面。

    徐志刚把保证书给张爱国看,“你瞧这是咱们刘富贵书记的笔迹不?”

    “是啊,这不落款都是刘富贵,还按了手印嘛。”

    徐志刚给他个表现的机会:“你来念念给大家听听。”

    “亲爱的杨翠仙同志,今天,我怀着愧疚和懊悔的心情给你写下这份保证书,向你表达我多看了王二狗婆娘两眼的愧疚……哎哟……我忘不了你……不行了,我可念不下去。”别说,半文盲张爱国每次当众念书还没闹过笑话。

    台下众人却已笑得前俯后仰,啥叫“亲爱的”,啥叫……大家用脚后跟也能想到!看不出来五六岁走路都喘的刘富贵,还骚得很呐!

    有二流子吹着口哨问:“刘书记你这么骚你老婆知道不?”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一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今儿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农村人没啥娱乐生活,就爱听这些男女狗屁倒灶的事儿……当然,哪怕是娱乐生活极端丰富的四十年后,被窝里那点事也是能引得全民围观的。

    徐志刚大喝一声,让大家安静下来,才又指着那堆东西道:“这些也是在杨翠仙炕洞里掏出来的。”

    刘富贵一张老脸涨红,指着徐志刚的手已经抖成筛子了,“你……你哪儿……哪儿找到的?”这么重要的东西翠仙肯定藏得严严实实,他怎么可能找得到?那炕他上过几百次,怎么没发现藏着这些东西?

    徐志刚轻蔑一笑,指指人群里呆若木鸡的凤凰男和杨美仙,“你小姨子说的,她都交代了。”

    刘富贵一口老血险些没把自个儿呛死,“杨美仙你”

    杨美仙脸色又红又白,这些东西她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有两个当事人和随时在家最先发现奸情的凤凰男!

    “你,你出卖我姐?”出卖也就罢了,还赖她头上。

    刘富贵知道,铁证如山,别说他的书记之位保不住,因为偷盗公家物品,说不定还得坐牢嘞!要是没了“书记”这顶乌纱帽保命,他老婆,老婆的娘家人,被戴绿帽的杨翠仙的老公……这么多人,总有办法弄死他!

    不活了!

    他不活了,怎么也得让这俩狗男女同他陪葬。“是你们,你们以为弄死我你们的丑事就能藏住了吗?奸夫淫妇!大家快看看,这淫妇肚子里已经有快五个月的孩子了!”

    大家一看,可不是嘛,冬天的袄子也藏不住那么大的肚子。

    她要是一般已婚妇女也就罢了,毕竟怀孕生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况且这年代又没DNA检测手段,她一口咬定孩子不是凤凰男的,这事就能赖过去!

    可她不是一般妇女,她是个寡妇啊!她老公都死三年了呀!这怀的鬼胎吗?

    至此,还有什么狡辩的余地,她跟凤凰男就是一对奸夫淫妇!杨翠仙跟刘富贵也是一样的!而他们狗咬狗抖落出来的,不正是“母老虎”高元珍一开始说的吗?因为奸情,四个人结成同盟,将她推出来批斗劳教。

    徐志刚打开录音机,里头传来另一个当事人杨翠仙的声音:“是元珍男人计划的,我劝老刘和美仙……”

    录音里,爆出一个更让人大跌眼镜的真相:凤凰男已知妻子怀孕,这才找上另外三人,计划直接借劳教的事儿,弄死高元珍,就像隔壁公社的“老疯子”一样,他知道妻子的炮仗脾气,她绝不认输绝不服气,到时候再火上浇油让她跟民兵队闹起来,来个跟“老疯子”一样的结局,谁也不用负责任!

    谁让她是“母老虎”不服管教?咎由自取。

    到时候,青砖大瓦房四个人平分,他和美仙住楼上,她和刘富贵住楼下,就连那高元珍爷爷奶奶手里传下来的百来平的院落也口头约定好了,两家对半分。

    这次,不止围观的社员们,就连新书记也吓傻了。这还是人吗?其他人为了房子被拉入伙也就罢了,凤凰男干的可是谋杀妻子的事儿!他明知道妻子为孩子的事受了多少委屈嘲笑,也知道她多么渴望一个孩子,好容易怀上了不止不心疼她,还要借孩子一把弄死她!

    就是电影也不敢这么演的啊!就是地主老财,也没他这么狠心这么恶毒的啊!

    徐志刚冷哼一声,“来啊,把这狗东西拷上。”

    高元珍虽然是绝户女,没个亲生的兄弟姐妹,可她还有几个堂兄,只是从来看不上好吃懒做的小白脸凤凰男,渐渐的跟她断了来往,可真到这样的关头,一个个气得牙痒痒,冲上来按着凤凰男就揍。

    “徐副你看,这……”小警察掂了掂手铐,到底要不要劝劝?

    徐志刚再次冷哼,“你不怕被打就去劝呗。”

    “是是是,瞧我,糊涂了。走啊兄弟们,咱们把其他两个拷上,剩下那个已经拿到所里了,咱们上外面抽根烟去。”

    刘富贵和杨美仙被双手反拷到身后,膝盖一软,跪在主席台上,鼻涕眼泪一把又一把,全糊那臭脸上。台下的人们,不论男女,全都抓起土给他们兜头兜脸的扔,“呸!还书记呢,奸夫淫妇!”

    “呸!臭不要脸的婊子!抢了别人男人不算,还想霸占高家房子!”

    ……

    徐志刚领着兄弟们,在桃树下过足了烟瘾,抽完两包“大前门”,才慢悠悠的弹弹烟灰,慢条斯理的挤进人群,凤凰男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出气多进气少了。

    眼看着再揍就要他狗命了,“差不多得了啊,你们高家人要有啥诉求,可以去告他。”

    “我妹妹元珍她就是输在嘴上,一张嘴巴不饶人,学不会低头,她十八岁结婚,十九岁没了爹娘,这畜生怎么忍心这么对她!”

    “元珍肚子里怀的可是我高家骨肉,我们现在就要代表元珍跟他离婚,让他滚出高家门,当年怎么来的现在怎么滚。”